天快亮时,她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最后趴在我膝上睡熟了。我动不了,只好坐着不动,手扶着她肩膀,另一只手拿折扇替她挡风。
晨光爬上屋檐,照在她睫毛上,微微颤着。
我没松开她的手。指尖发麻也没松。
就在这时候,她眼皮动了动,没醒,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没听清。
正想低头再问,她忽然攥紧了我的袖子,声音极轻,却很清楚:
“别丢下我一个人面对那个祠堂。”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昨夜她说的每一件事——冷霜、热包子、半夜送来的棉袜、生辰前后的小物件——都不是巧合。那些东西背后藏着一条线,而线的尽头,是二十年前一场没人敢提的宫变。
我不能等她自己拼完这块图。
得我去查。
太阳刚冒头,我就把她轻轻扶进偏殿,盖上薄被。她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像梦里还在挣扎什么。我没多看,转身出了门,直奔史馆。
我知道那里有答案。
而且我知道,不能再拖。
——谢琬的生辰是九月十七。
我要查的是,那一天夜里,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史馆在皇城西角,一排灰瓦长房,平日冷清得连老鼠都懒得打洞。我挑了个送炭的杂役混进去,披着脏兮兮的粗布袍子,扛着半筐黑煤,在后巷等了半个时辰。轮值的书吏换班时吵吵嚷嚷,正好掩了我的行踪。
我趁乱溜进库房,把自个儿塞进一堆旧账册中间。白日里不敢乱动,只能盯人。
那个守密档的老史官果然来了。
五旬上下,青袍洗得发白,左耳缺了一小块,走路时肩总往下塌,像是背了什么重东西。他每天辰时到,酉时走,中间雷打不动煎一次药,用个小砂锅架在炭炉上,熬出一股苦中带涩的味儿。
定神散。
我闻过这药。不是治病的,是压惊的。
他翻卷宗时手抖,可一碰到带“宫变”字样的册子,立刻跳过去,连碰都不碰。
有意思。
更有趣的是,他案头摆着一本《天启元年宫廷日录》,但锁在铁柜里,钥匙挂在腰上。
我记下了位置。
***
天黑透了。
巡夜的兵丁走过三趟,脚步声远去。我从梁上爬下来,脚落地没出声。白天我已经摸清了路线——东侧第三排书架后有条暗道,通向密档室。
那老史官果然又开始煎药。
砂锅咕嘟响,药气弥漫开来。他坐在案前,低着头,手里捏着一串旧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
就是现在。
我撬开铁柜,动作轻得像揭一张纸。《天启元年宫廷日录》就在最上层,封皮已经褪色,边角磨出了毛边。
翻开第十七页。
【九月十七,子时三刻,坤宁宫报产女一名,母为废后萧氏。帝未临视,亦无诏书赐名。】
我心跳快了一拍。
继续往下看。
【翌日寅时,火起于西宫廊,烟蔽三殿。禁军封锁四门,内侍司奏称宫人失职,致火势蔓延。废后殁于火中,女婴不知所踪。】
我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三遍。
九月十七——谢琬的生诞。
子时产女——她出生的时间。
翌日宫变——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才刚满一天。
时间对上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誊抄件,是之前从户部偷抄的谢琬户籍记录。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清清楚楚:天启元年九月十七,子时。
两份文书并排摆在灯下,像两把刀,插进同一个窟窿。
这不是巧合。
这是命。
我合上日录,正要放回去,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停了。
老史官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铁柜,又落在桌上那本摊开的日录上。
我没动。
藏在高架之后,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
他慢慢走近,把药碗放在案上,拿起日录看了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没听清。
但他没喊人。
反而把书放回原处,锁好柜子,坐回椅子,点燃一支香,闭眼静坐。
像在赎罪。
我等了足足一刻钟,看他起身去倒药渣,才悄悄挪到另一侧的通风井旁。那里有个夹层,专门收些没人管的残卷。
我抽出一本破旧的簿子,《内侍司失职录》。
翻到某一页,一行小字跳进眼里:
【当夜乳母李氏携女出西角门,踪迹湮灭于火光之中……疑有内应接应。】
我瞳孔一缩。
乳母?
接应?
也就是说,谢琬不是被人扔掉的——是有人把她救出去的!
而且是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就安排好了退路!
是谁干的?
皇后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我强忍抄录的冲动,只把这几个字死死记在脑子里。这时候要是贪多,反而会栽在门口。
我顺着通风井的绳梯滑下去,落地无声。
刚钻出墙洞,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回头一看,窗纸上有个影子——是那老史官,正站在密档室的窗前,望着外头的夜。
我没再看第二眼,贴着墙根疾走。
***
东坊的暗巷里,我靠在泥墙上喘了口气。
手里攥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是刚才默记的内容:
九月十七,子时产女
翌日寅时,宫变起火
废后身亡,女婴失踪
乳母携出,疑有内应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我的脑子。
谢琬不是偶然活下来的。
她是被有计划地送出宫的。
而这场宫变,也不是意外失火那么简单——它是一场清洗,一场针对废后母女的灭口。
可问题是,谁下令的?
先帝?太子?还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我冷笑一声,把纸条塞进衣襟。
不管是谁,当年动手的人,现在一定还活着。
而且,他们怕这件事被人挖出来。
所以才会让一个老史官日夜守着这些卷宗,像看坟一样。
可惜啊,他们忘了。
死人守不住秘密。
活人才能。
我摸了摸腰间的折扇,扇骨冰凉。
接下来,该去找找那位“乳母”了。
据说她姓李,曾是废后身边最信得过的宫人。
二十年过去,她若还活着,年纪该不小了。
但只要她在都城里,我就一定能找到。
我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个巡夜的差役提着灯笼走过,一边走一边闲聊。
“听说了吗?昨儿刑部大牢跑了个人,拐走了库房里的户籍底册。”
“哪个库房?”
“户部南库,专管旧档的。说是有个瘸腿老头偷翻档案,被发现后跳墙跑了。”
我一顿。
瘸腿老头?
翻户籍?
这可不是巧合。
有人也在找谢琬的出身证据。
而且动作比我快一步。
我眯起眼,慢慢站直身子。
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知道这条线。
还有别人,也在扯这根绳子。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想帮她,还是——
想让她永远闭嘴。
我握紧折扇,迈步走出暗巷。
夜雾浓重,街面湿漉漉的。
我抬头看了眼天,月亮被云遮了一半。
该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