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窄巷里打了个旋,卷起地上的尘土与碎纸屑,扑在人脸上,像砂纸磨过。我攥着那张红纸,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
巷子太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可我一步没退。管家站在三步外,掌心里托着那张生辰帖,和昨夜谢琬给我的一模一样——朱砂勾边,墨迹工整,连折痕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他不说话,我就也不动。这种时候,谁先开口,谁就漏了底。
阳光斜斜切进巷口,照在他袖口绣的暗云纹上,金线泛着冷光。他是裴家老仆,三代效忠,手段干净利落,昨夜史馆失档,火势不大,却偏偏烧的是三十年前那一册《户部赈灾名录》。我知道是谁下的手,也知道这是警告。
他忽然抬眼,目光扫过我的袖口——那里藏着折扇的尖角。铁骨青竹,开合无声,是我唯一的防身之物。他眼神微凝,似有所觉,却又不动声色。然后他慢慢合拢手掌,将红纸捏成一团,指节发白,仿佛攥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条命。
转身走了。脚步轻得像是从没来过。
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气,胸腔里一阵闷痛。肋骨还在疼,昨夜摔的那一跤伤着了旧处。每走一步,都像有钝器在里头搅。但我不能停。这种时候,走得越稳,别人就越不敢动我。
这局棋,已经有人开始动手封口。昨夜史馆失档,今日街头递帖,步步紧逼。他们不怕我查,怕的是我查到了却不声张。现在他们想逼我跳出来。
那就跳给他们看。
我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把剩下的半截纸角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刚过中天,街市正热闹。人群挤挤攘攘,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一辆运菜的板车擦着我肩膀过去,差点撞翻路边卖糖人的担子。那孩子吓得往后一缩,担子晃了晃,糖人碎了一地。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缓缓走过。
就在这时,前头一阵骚动。
两匹白马缓缓而来,毛色如雪,蹄声清脆,在喧闹市井中竟显得格外肃杀。马蹄踏在青石路上不急不缓,却硬生生逼得行人往两边退。街上顿时空出一条道,像是为神只让路。
马上人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玉佩晃着光,手里一串紫檀念珠转得极稳。他面容俊朗,唇角含笑,眉目温润,像是哪家养出来的贵公子,专程出来散心赏景。
可我知道他是谁。
裴仲渊。
户部侍郎,朝中清流领袖,百姓口中“仁政之臣”。三年前北境大旱,他亲赴灾区,当众焚毁欠条,发放粮种,百姓跪地高呼“活佛再世”。可就在那场“善举”之后,一个村寨被屠,三百七十二口人尽数灭口,只因他们掌握了当年赈灾银两被层层克扣的账本。
而下令的,正是这位“仁政之臣”。
他勒马停在我面前,马首离我鼻尖不过一尺。他低头看着我,笑意不变:“这不是楚公子?怎么,昨夜没睡好?脸色这般难看。”
我站着没动,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袖口,像是掸灰。
“裴大人倒是精神。”我嗓音有点哑,但字字清楚,“这么早出门,是去施粥棚发善心,还是去账房点银子?”
他笑了,手指捻动念珠,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你一个寄人篱下的书生,说话倒是一如既往不知轻重。”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仍能让周围人听见,“尚书府待你不薄,何必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查东查西,像个跳梁小丑。”
街上人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偷偷往这边瞧。这种场面,谁都爱看——权贵训斥落魄文人,最有戏。
我却往前迈了半步。
这一下,连他坐下的马都往后缩了缩。我仰头盯着他,嘴角扬起:“跳梁小丑?那也得有梁可跳。裴大人天天戴着伪善面具装君子,累不累?我看你是演得太久,自己都信了。”
他脸上的笑纹僵了一瞬。
我继续道:“你说我上不得台面?那你呢?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干的那些事,连市井泼皮都不屑做。你当百姓是傻子,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他指节收紧,念珠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断了线。
我没停:“你拦不住我查,也吓不住我走。你就等着吧,哪天你那张脸皮被人当众撕下来,我在旁边给你鼓掌。”
说完,我收扇入袖,转身就走。
身后没有追兵,也没有喝令拿下。只有那一声极轻的“咔”,像是什么碎了。
我走得不快,但一步没回头。街上人声重新涌起,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偷笑,还有人悄悄让出一条路。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一个病恹恹的书生,刚被朝廷大员当街羞辱,非但没跪地求饶,反而反手甩了人家一巴掌。
而且打得干脆利落。
拐过两个街口,人流渐疏。我靠在一家布庄的檐下缓了口气,掏出折扇打开。扇面素白,什么都没画,可扇骨内侧刻满了细密的痕——那是我自己推演的卦象,记的是人心走势。每一划,都是一个人的抉择、一句谎言、一次背叛。最近几道划痕,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裴党要动手了,就在近几日。
他们递出生辰帖,不是警告,是试探。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敢掀桌子。
那我偏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疯起来连自己都砍的主。
正想着,前头又传来马蹄声。
我抬眼一看,还是那两匹白马,慢悠悠踱了过来。裴仲渊没走远,竟又绕回来了。他这次没骑马,而是牵着缰绳步行,脸上依旧带着笑,像是刚才那段对峙从没发生过。
“楚公子留步。”他声音温和,像在叫老友叙话。
我停下,折扇轻摇。
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活到现在吗?”
我不答,只看着他。
“因为我从不跟疯子讲道理。”他笑了笑,“而你,太疯了。疯到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我点点头:“那你尽管看。不过提醒你一句——看戏的人,有时候也会被拉上台。”
他盯着我看了两息,忽而一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有意思。下次见面,希望你还能这么有趣。”
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扬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扇子缓缓合拢。
疯?我本来就是疯的。
从小没人疼,没人教,病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族里长辈说“这孩子活不久,别浪费药”。后来我活下来了,他们又说我命硬克亲。再后来我学会一件事——既然你们当我是个灾星,那我就真变成灾星给你们看看。
现在裴仲渊觉得我疯,正好。疯子不用讲规矩,疯子可以乱咬人,疯子死了也没人收尸。
所以他怕。
他嘴上说看戏,其实是怕我看穿他那层皮。
我活动了下肩膀,往北街走去。那边有家酒楼,掌柜的跟萧景珩府上有些往来。我想进去喝杯茶,顺便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宴席要办。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客官!您的扇子掉了!”
我回头一看,是个卖瓜的老汉,手里拿着一把青竹折扇——正是我刚才那把。我接过来,道了声谢,顺手打开。
扇面依旧空白,可扇骨内侧,有一道新划的痕迹,是我刚才无意识刻上去的。
三横一竖,像个“王”字。
我笑了笑,把它收进袖中,继续往前走。
日头偏西,长街如练,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刀。
风又起了。
这一次,吹向的是北街深处,那座即将燃起灯火的朱门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