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光在破庙墙上映得忽明忽暗,我靠在墙角,肩头那块布条还带着温热的血气。谢琬蹲在我旁边,手里银针刚收进袖囊,眉头没松过。
“还能撑?”她问。
“死不了。”我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灰和汗,“只要别让我背人跑路,现在还能说整话。”
王铎站在门口,九环刀插在泥地里,一只手搭在刀柄上,目光扫着外面黑沉沉的山道。他身后几个亲兵散开守着路口,没人说话,但气氛比刚才松了些。
账册就摊在我膝盖上,湿了一角,字迹晕开些,可关键几行还在。我用折扇尖点着其中一行:“南陵县,三月初三,报损三百石——这种鬼话也能盖上官印?”
谢琬凑近看,呼吸拂过纸面:“每年这时候都报损,去年也是,前年也是……可今年灾民翻了三倍。”
“不是灾重了。”我冷笑,“是有人不想让粮落地。”
王铎转过身,大步走过来,蹲下,铠甲发出闷响。“你看出什么了?”
我拿扇子在地上划了三条线。
“第一条,裴家商号‘丰隆行’,名下有十七处私仓,分布在南七县要道。这些仓不记账,也不归户部直管,却每月固定收一批‘转运损耗粮’。”
我顿了顿,又画第二条线。
“第二条,北狄边境,近三个月出现六次异常运粮队,打着边贸旗号,实则运的是铁锭、弓弦、马鞍料。按理说他们缺粮十年,哪来的余力做军备?除非……有人给他们送饭吃。”
王铎眼神一紧:“你是说,我们饿死的人,腾出的口粮,养了他们的兵?”
“聪明。”我点头,“第三条线——这两条怎么接上的?看这个。”
我把账册翻到另一页,指着一处小字:“四更,西门,验货。这不是日期,是暗语。‘验货’不是查东西,是交接。每次官粮报损后第三天,就有船从漕河支流出发,不走官道,绕夜行,目的地是丰隆行在临津渡的码头。”
谢琬突然开口:“临津渡……那是北狄商队唯一能合法入境的关口。”
“对。”我抬头看她,“所以答案来了——裴仲渊借户部职权,把官粮虚报损耗,转卖给北狄,换回军需物资。北狄拿我们的粮养兵,回头再借萧景珩的手搞叛乱。一场灾,三方得利:裴党捞钱,北狄补血,三皇子刷‘赈灾贤名’,等局势乱了,他再顺势夺位。”
庙里一下子静了。
风从破窗缝钻进来,吹得火苗歪了一下。
王铎猛地一拳砸地,震得泥屑飞起:“狗娘养的!怪不得去年边关告急,北狄骑兵个个脸色红润!我还以为他们抢了咱们多少粮,原来是咱们自己人送过去的!”
谢琬没动,但手指掐进了掌心。
“我母后当年护着的江山……”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被这些人一口口啃烂的?”
我没接这话,只是把玉佩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账册旁边。
“你以为这玉佩为什么会在村姑手里?”我盯着她,“那天我救她,不是偶然。她是谢家旧仆的女儿,母亲死前把她送出城,临走前塞了这半块玉。她不知道它多重要,只知道‘小姐的东西,不能丢’。”
谢琬盯着那玉,眼眶有点发红。
“所以你早猜到了?”她问。
“猜到一半。”我合上账册,“另一半,是你母亲留下的那句话——‘持此玉者,是我命定之人’。她不是在说姻缘,是在说托孤。她在等一个能掀桌子的人。”
王铎咧嘴笑了下,露出一口黄牙:“好家伙,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快。不过我喜欢。我就烦那些拐弯抹角的文官,说话跟拉屎一样费劲。”
“彼此彼此。”我扯了下嘴角,“你也别夸我,待会儿我说的事,可能更让你想砍人。”
“你说,我听着。”
我深吸一口气,肋骨处还有点疼,但脑子清楚了。
“我们现在有三条路。第一,冲进京城,把账册拍在皇帝脸上——然后被裴党当场灭口,连尸首都找不到。”
谢琬皱眉:“第二呢?”
“第二,找证据,层层上报,走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个月后,文书还在打转,裴仲渊已经把所有私仓烧干净了。”
王铎啐了一口:“那第三条呢?”
我抬头,直视他:“我们不碰裴仲渊,也不动萧景珩。我们直接断北狄的粮。”
两人同时一愣。
“你说什么?”王铎瞪眼。
“我说,北狄不是靠自己活下来的。”我敲了敲账册,“他们十年缺粮,全靠偷偷买。谁卖?裴党。卖给谁?北狄可汗。可汗敢不敢打过来?敢。但他有个前提——得吃饱。只要我们掐住这条暗道,让他断粮一个月,草原上自己就得乱。”
谢琬反应极快:“一旦北狄内乱,萧景珩失去外援,裴仲渊的军资链断裂,他们就没底气搞政变。”
“聪明。”我点头,“而且我们不动京官,不惊动朝廷,只打走私队。既能查实证据,又能逼他们狗急跳墙,露出更多破绽。”
王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这招狠啊……表面打北狄,实际割裴党的肠子。”
“肠子还得慢慢割。”我翻开账册最后一页,指着一行朱批,“你看这里——‘北线粮道,四更验货’。这不是一次行动,是惯例。他们每十天交接一次,下次就在三天后。只要我们盯住西门码头,就能抓个正着。”
谢琬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从包袱里取出一张旧地图铺开。
“这是临津渡水道图。”她说,“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一次。那里有两条主航道,一条走官船,一条走商舶。商道夜里封闸,但有一条暗渠,平时用来排涝,汛期才开。若走私,必走那里。”
我走过去,蹲下,用扇子尖点在图上:“好。计划分三步。第一步,派两个人混进码头,扮成脚夫或船工,摸清交接时间、暗号、护卫人数。”
王铎立刻道:“我手下有两个老卒,做过三年漕工,熟水路。”
“叫他们来。”我说,“第二步,等交接当晚,我们不拦货,只换货。”
谢琬挑眉:“换什么?”
“换成毒粮。”我淡淡道,“不是真毒,是霉变的。掺了陈年鼠粪、腐草汁,看着像好米,吃一口就拉肚子。北狄人吃了,不会死,但会病。一船下去,千人腹泻,军心先乱。”
王铎哈哈大笑:“妙!让他们自己把自己废了!”
“第三步。”我看向谢琬,“你写一封信,以尚书府千金名义,寄给江南几位大粮商,说‘听闻北狄高价收粮,不知真假’。这信不用寄远,只要在茶楼酒肆传开就行。消息一放,粮价必涨。裴党想继续卖,成本翻倍;想停手,北狄立马翻脸。”
谢琬眼睛亮了:“让他们进退两难。”
“对。”我合上扇子,轻轻敲了下地面,“这局棋,我们不杀子,只改规则。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路走死。”
王铎站起身,拔起地上的刀,扛在肩上,咧嘴一笑:“楚公子,你这脑子,比边关十座烽火台还亮。老子服了。你说往哪冲,我带人就往哪劈。”
谢琬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那本账册。
“以前我觉得,只要安安稳稳活着就好。”她声音很轻,“可现在我知道,有些人,生下来就不是为了躲雨的。”
我抬头看她。
她伸手,把玉佩拿起来,贴身收进衣襟。
“你说得对。”她终于笑了,梨涡一闪,“该我们出手了。”
我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也不是风。
是绳子绷紧的声音。
王铎立刻转身,刀横在胸前。
我也慢慢站起,靠在墙边,手摸向折扇。
庙外,月光斜照在拴马桩上。
一根麻绳,不知何时被人绑在桩底,另一头伸进草丛,微微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