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灌进喉咙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脑子里“咯噔”响了一下,像是算盘珠子拨到了尽头。
肩背砸在水面那下太狠,整个人像块石头直沉下去。水流立刻裹住四肢,冰冷刺骨,衣服鼓胀成兜水的布袋。我挣扎着蹬腿上浮,眼角余光扫到水底几根黑绳横着拉过河床,绳上挂着铁钩,寒光闪动——果然不是吓唬人,真有人想把咱们扎成筛子。
头顶火把还在晃,追兵在岸上吼:“别让他活!拖上来也是死!”
我咬牙往侧面一偏,躲开一道斜拉上来的钩索,刚想换气,一股暗流猛地从下方卷起,像有只手把我往下拽。肺里憋得发烫,眼前开始冒金星,意识像是被水泡松了的纸,一点点散开。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忽然轻了些。一根断木撞上手臂,我本能地伸手一捞,指甲抠进湿滑的树皮里,总算借力把头探出水面。冷风扑脸,我大口喘气,咳出半口水,咸腥味直冲鼻腔。
“寒门子!”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没人应。
河面黑乎乎一片,只有月光碎在波浪上,像撒了一把银渣。断木随流打转,我趴在上面,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可还是死死扒住木头边缘。这河往东南拐得厉害,水流越来越急,两岸的树影飞一样往后退。
我记得这河道。
早年查地方志时翻过《漕渠图录》,这条河叫青潦水,下游三十里接官道渡口,再走五里就是漕运中转站。那儿常年有商队歇脚,夜里也不断人。
只要能撑到那儿……
念头刚起,胳膊一软,差点栽进水里。我赶紧用下巴顶住木头,牙齿打颤,浑身肌肉绷得发酸。脑子也开始发木,先前记的那些数据、路线、风向,全搅在一起,乱成一团浆糊。
恍惚间,怀里那块玉佩好像热了一下。
不对,是幻觉。
可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冒出来——那天在破庙,谢琬把这东西塞给我,说是什么“信物”,能保命。我当时笑她天真,一块石头还能挡刀?结果前脚刚收下,后脚就被裴仲渊的人围了巷子。
现在倒好,真靠它指路了。
我咧了下嘴,呛了口冷水,又咳起来。
“要是……真能活着见着你……”我喃喃,“非得问你一句,这玩意儿到底值几个钱?够不够买碗热汤面?”
话没说完,脑袋一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身体顺着水流漂,断木擦过礁石,发出“咔”的一声,裂了道缝。我下意识抱紧木头,手指却渐渐松了劲。
远处传来马蹄声,很轻,混在水声里几乎听不清。
接着是车轮碾过碎石的动静,还有人说话,嗓门压着,听不真切。
我努力睁眼,看见河岸上有几点灯火缓缓移动,像是灯笼挂在高处,随着步伐轻轻晃。
商队?
我张嘴想喊,可喉咙里只挤出一点气音。手想抬,抬不动。整个人像被钉在木头上,只剩一丝知觉还连着。
岸边的脚步声近了。
“头儿!河里有东西!”是个年轻声音,带着点惊。
“哪儿?”
“中间那根浮木,看着像挂着个人!”
一阵沉默。
然后有人冷笑:“死了的也不少见,捞上来还得报官,麻烦。”
“可……那人好像还抓着木头……没沉。”
又是停顿。
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掀开了车帘。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拿钩竿试试。”
“是!”
水面上“嗖”地甩来一根带绳的长竿,钩子划过我的衣角,勾住袖口,“刺啦”一声,布条差点撕开。我整个人被拖得侧翻,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冷得猛一哆嗦。
“动了!”年轻人喊,“他还活着!”
“那就捞上来。”
绳子收紧,我被一点点往岸边拖。泥岸湿滑,草根绊脚,几个壮汉合力才把我拽上岸。我趴在地上,水从头发、衣领、裤管里往外淌,嘴唇发紫,牙关打战。
有人蹲下来翻我眼皮。
“气儿还有,就是冻透了。”
“身上有伤吗?”
“胳膊蹭破了,别的看不出来。怀里的东西倒是包得严实。”
我感觉胸口一凉,玉佩滑出来半截,沾了水,在月光下泛出一点微弱的青光。那光一闪即逝,像是错觉。
旁边传来一声轻咦。
“头儿?”
“没事。”那个低沉声音说,“裹上毯子,抬车上。别惊扰了小姐。”
我被人架起来,胳膊搭在别人肩上,脚拖在地上走不动。意识快散了,可嘴里不知怎么,突然蹦出两个字:
“谢……琬……”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说完我就彻底没了知觉。
再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只模模糊糊觉得被人塞进车厢,底下垫了厚毯,身上盖了层粗布被。车轮开始滚动,颠得骨头疼。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这书生看着不像是走水路的。”
“可不是嘛,这会儿谁敢夜里赶青潦水?鬼知道河底下埋了多少钩子。”
“你说……是不是裴府那边闹出来的?”
“嘘——小点声!你没看他袖口那道撕痕?那是衙门死士用的钩爪,专用来拖人下水的。”
“难怪……怪不得连商队都不敢轻易救。”
车轮咕噜咕噜碾着土路,我昏昏沉沉躺着,手还蜷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有人急步走来,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声。
车帘掀开一条缝,冷风钻进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人呢?”
守车的汉子回:“在里面,还没醒。看着像个读书人,冻坏了。”
短暂的沉默。
然后她轻声说:“打开箱子,取件干净衣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