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透出点青灰,我和那寒门子贴着墙根往前挪。脚底泥泞还没干,踩上去软得像踩在腐木上。他喘得比刚才还重,估计是腿抖得厉害。
“你要是现在回去,没人笑话你。”我低声说。
“少废话。”他咬牙,“你摔箩筐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蠢?”
我咧嘴一笑:“那是演技。”
话音未落,前方粮仓的轮廓在薄雾里显了出来。三进大院,外墙不高,但角楼上立着几根竖杆,像是挂铃铛用的。门缝里没光,可院子里静得太假——连只耗子都没听见。
“听我的节奏。”我抽出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下掌心,“一、二、三,翻。”
我们几乎是同时起身,手搭矮墙往上一撑。他动作笨了些,膝盖磕在砖棱上发出闷响。我心头一紧,正要拉他,就见他整个人突然往前扑倒!
几乎在同一瞬,头顶梁上传来“咔”的一声机括轻响。
我反应比脑子快,一把将他拽向右侧,自己顺势滚开。数道黑影擦着头皮掠过,“夺夺”钉进身后的粮袋,箭尾还在颤。
“别动!”我压低声音,“伸手就烂。”
他僵住,眼珠子死盯着离鼻尖不到半寸的那支箭。箭头泛着暗绿,像是涂了层霉斑。
我没空解释,蹲低身子扫视四周。这后院堆满了麻包,层层叠叠垒到房檐,中间只留一条窄道。刚才那一轮箭是从左上方射来的,角度固定,说明机关有盲区。
“往里走。”我贴着他耳朵说,“贴墙,慢点。”
他点头,手脚并用地往深处爬。我断后,一边走一边用扇骨试探地面。土质松软,但某几块地方踩上去有轻微回弹感——底下埋了踏板。
刚绕过一堆高耸的米袋,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主仓方向传来。
我们立刻趴下,屏住呼吸。
一个身影从阴影里踱出来,穿着绸衫,手里拎着个黄铜小扳手。正是昨夜码头验货的那个粮商。
他走到箭射偏的位置,低头看了看,嘴角忽然扬起。
“楚公子,”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毒箭可是裴党特制的,中者三日内必亡——你,能撑多久?”
我没吭声,也没动。
他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回应。等了几息,又笑了一声:“昨夜码头那一撞,装得倒是像。可你鞋底夹层里的油纸,早被人换了副本。你以为你在查我们,其实……是我们让你查的。”
我依旧不动,眼角余光却已扫过他袖口——一道浅白粉末,在晨光下微微反光。
和师爷袖口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冷笑。果然是串通好的。荐我入书院不是为了惜才,是为了放长线。他们巴不得我追到这里,好一网打尽。
“你说这么多,”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就不怕我说出去?”
他嗤笑:“你说谁听?一个病秧子,带着个穷酸学生,半夜擅闯私仓,被乱箭射死——多正常的事。”
说着,他抬手,冲屋顶某个角落晃了下手里的扳手。
我立刻察觉头顶风声不对。几根横梁上的弓弩正在缓缓转向,箭镞对准了我们藏身的这片区域。
第二波要来了。
“待会我扔扇子。”我极轻地说,“我引他注意,你往西边滚,看见通风口就钻进去。”
“那你呢?”
“我?”我慢慢把折扇展开,指尖夹住最后一片备用钢片,“我得让他知道,什么叫‘查账’不止靠笔。”
话音落下,我忽然冷笑一声,提高嗓门:“若真想杀我,昨夜码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你们裴党做事,就这么拖泥带水?”
粮商脸色一沉,猛地抬手就要扳动机括。
就在他手臂抬起的刹那,我手腕一抖,折扇脱手飞出,直取他面门!
他本能侧头躲避,“当”一声,钢片擦着他脸颊飞过,嵌进身后柱子,震得木屑纷飞。
他怒吼一声,正要再动机关,忽然眉头一皱,耳朵微动。
我也听见了。
沙……沙……
像是细雨落在瓦上,又像米粒从破袋里漏出。
他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处——东侧那堆粮袋底部,正有米粒缓缓滑落,在地上积成一小堆。
他信了。
一步踏出,朝那边逼近。
我屏住呼吸,借着米袋阴影,迅速往西挪。寒门子已经滚到通风口前,正伸手去推铁栅。
“等等。”我伸手拦住他。
他回头。
我指了指铁栅边缘——上面缠着细线,连向墙内某个暗孔。
触发式的。
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轻轻弹出。铜钱撞上线丝,发出极细微的“叮”一声。
里面没动静。
我皱眉。太安静了。这种机关不该只有声音提示。
正想着,忽然瞥见通风口内壁有一道湿痕,像是刚被人摸过。
我伸手一探——指尖沾了点黏腻。
不是水。
是油。
桐油。
我心头一跳。这种油遇火即燃,烧得又猛又快。他们不怕走水?除非……根本不在乎这仓库还能不能用。
除非,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
“别碰那栅栏。”我低声说,“里面有火油陷阱。”
他瞪大眼。
我盯着那条细线,忽然笑了:“但他们忘了件事。”
“什么事?”
“火要烧起来,得有人点。”我从腰间解下火折子,吹亮一点火星,递到他面前,“而我们现在,是躲在暗处的那个。”
他明白了,脸上慢慢浮起狠色。
外面,粮商还在东侧对着空粮袋发愣。他蹲下身,伸手去摸地面米粒,嘴里骂了一句。
我轻轻把火折子塞进他手里:“等他回来,你就把这个,顺着线丢进去。”
“然后呢?”
“然后咱们就看场好戏。”我重新合上折扇,指节捏得发白,“让他们尝尝,什么叫‘账没算清,命先烧光’。”
远处传来鸡鸣,一声接着一声。
粮商终于发觉不对,猛地转身,朝我们这边走来。
脚步越来越近。
我伏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他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
他走到通风口前,俯身查看。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寒门子把手里的火折子轻轻一抛。
火星顺着细线滑进墙洞。
没有爆炸。
也没有火焰。
只有一声极轻的“噗”,像是气囊被刺破。
接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猛地从通风口喷出!
粮商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整个人晃了晃,眼神顿时涣散。
他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立刻冲出去,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扳手。
他瘫在那里,脸涨成紫红,喉咙里咯咯作响。
“这不是毒。”我蹲下,看着他挣扎,“是迷香混了蜂蜡烟。闻多了,人不会死,但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瞪着我,眼球暴突。
“告诉你们主子一句。”我拍了拍他肩膀,“下次设局,别用同一种药粉。师爷袖口沾的那点东西,还不够遮掩你们这一窝的臭味。”
他嘴巴动了动,终于昏过去。
我站起身,看向主仓大门。
那里依旧紧闭,可门缝底下,正缓缓渗出更多油渍。
“不对。”寒门子跑过来,“这油不是流出来的,是被人倒的!”
我眯眼一看——果然,油迹呈放射状扩散,中心点在门前三尺处。
有人刚刚站过那里。
而且没走远。
我握紧折扇,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头顶瓦片传来一声极轻的摩擦。
像是有人踩着屋脊,缓缓移动。
我抬头望去。
一片瓦松动了。
下一刻,一只脚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