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边缘的断壁,是被异种撞塌的钢筋混凝土,裂痕里还卡着半截机甲的金属碎片,锈迹在晨雾里晕成了模糊的褐红色。晨雾不是通透的白,是掺了灰的纱,裹着断壁的每一道纹路,连风都慢了半拍,吹过碎片时没发出清脆的响,只带起一缕细得看不见的尘,又落回断壁的阴影里。
就在这光与影的交界——一边是罗恩那边飘来的、带着生命果实淡香的暖绿光晕,一边是断壁投下的、冷得像冰的阴影——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着。是无根生。
他穿的青布长衫,不是新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左襟下摆还有一道不显眼的补丁,针脚是手缝的,歪歪扭扭,像是自己补的。衣角沾着的不是水珠,是雾凝成的细碎颗粒,风一吹就化,没在布纹里留下半点湿痕,仿佛那雾粒本就该在他身上,不该落地。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桃木簪松松挽着,木簪上有几道浅纹,是常年握在手里磨出来的,没有雕饰,连漆都没上,露出木头本身的浅黄。
他背靠着断壁的冷硬,却像靠在自家院中的老树上,周身像裹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风卷着尘土掠过,没在他的衣摆上留下半点灰;远处异种的嘶吼传过来,没让他的眉睫动一下;甚至罗恩那边飘来的生命光点,到了他身边半尺远,就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了一下,轻轻拐了个弯,落在了旁边的碎石上。他不是站在阴影里,是他本身就成了阴影的一部分,连断壁的裂痕都像是为了衬托他而存在,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违和。
没人注意到他。下方的救治点里,混乱早已被有序取代,却比混乱时更有温度——
穿灰蓝色防护服的士兵,左胳膊的绷带松了半截,露出结痂的伤口,那是被异种的利爪划的,边缘还带着点没散的黑气。旁边穿土黄色制服的人,袖口沾着刚帮人处理伤口的血,却伸手帮他重新缠绷带,指尖还残留着生命光点的淡绿,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缠到伤口处时,还低声问了句:“勒得慌不?”士兵摇摇头,递过去半瓶水,瓶身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救援队员的防护服上印着“07”的编号,肩带磨破了,露出泛红的皮肤,却还在搬一箱止血粉。旁边编号“12”的人走过来,把自己的肩垫拆下来递给他,“先垫着,别磨得更疼”,自己则直接把箱子扛在没垫肩的肩上,脚步却没慢半分。
连角落里那个之前一直哭的小姑娘,都拿着一朵用草编的小花,递给旁边腿上受伤的老婆婆,小花的茎还带着露水,是她刚才在庇护所门口摘的。老婆婆笑着接过来,别在自己的头发上,尽管头发已经花白,却像突然添了点生气。
这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画面,像水流一样,缓缓淌进无根生的眼里。
他的目光很平,没有聚焦在某个人身上,却把所有细节都收了进去——士兵递水时手腕的弧度,救援队员拆肩垫时的动作,小姑娘编花时指尖的灵活,甚至老婆婆别花时发梢的颤动。他的眼眸很深,不是黑,是像浸了墨的古井,表面没有半点波澜,既没有因罗恩引动生命光点的“神迹”而露出赞许的光,也没有因战场残留的血污而显露出厌恶的冷,甚至连一丝极淡的情绪都找不到。
他就那样站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胸口的起伏比晨雾的流动还慢。只有指尖,在没人看见的角度,轻轻摩挲着袖口那处磨白的针脚——那是洗了太多次,布纹都快散了的旧痕,动作慢得像在数针脚,连风卷过都没打乱节奏。
风又吹过来,带着远处异种嘶吼的余响,那声音粗粝,像金属摩擦,透着凶气;还带着罗恩那边飘来的、极淡的生命果实香气——不是浓郁的甜,是刚摘下来的果实,混着叶子的清苦,很淡,却能压过血污的腥气。
无根生的指尖停了停,像是被这香气勾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节奏。在他那远超常人的认知里,这世道本就是一盘乱棋——门派争地盘,正邪分你我,甲申血乱更是把这盘棋搅得满盘皆输,仇恨是棋子,鲜血是棋盘,人人都在里面杀红了眼,为了所谓的“正道”,为了虚无的“名声”,把命都不当回事。
可罗恩不一样。
罗恩的手不是用来握刀的,是用来托住生命的——看到伤口流血,就引生命光点去堵;看到人没力气,就把果实的生机分出去;看到阵营不同的人互相提防,就用“活着”这件事,让他们暂时忘了刀光剑影。他的行动里没有“我是哪派”“你是哪方”的分别,没有“救了他有什么好处”的算计,甚至没有“我要当救世主”的念头,只有“他在疼,我得帮”的纯粹。
这种“诚”,像在甲申血乱这朵恶之花旁边,悄悄冒出来的一株草。恶之花的根扎在仇恨的泥里,花瓣沾着血,开得艳,却有毒;而这株草,从泥缝里钻出来,没有花的艳,没有叶的阔,却有嚼不烂的韧性,风刮过来,它弯一下,却不折,还能从断壁的缝里钻过去,把淡绿的生机带到更暗的地方。
无根生看了很久。
从晨雾把一切都晕成模糊的色块,看到天光慢慢亮起来,把机甲残骸的锈迹照得清晰;从下方的低吟声像潮水一样退去,看到救援队员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搬物资;从罗恩周身的生命光晕浓得像团暖火,看到光晕渐渐淡下去,他落地,蹲在一个还没完全稳住的伤员身边,指尖的淡绿光点轻轻落在对方的胸口,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
直到这时,无根生才缓缓动了动。
不是向前,不是向后,是身体微微侧过,朝着阴影更浓的方向——那是断壁最深处的裂痕,连天光都照不进去,只有灰尘在里面飘。他的第一步迈出去,鞋尖没沾到地上的碎石,像踩在空气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阴影从他的脚踝开始往上爬,不是突然裹住,是像雾漫过石头,慢慢的,温柔的——先漫过他的裤脚,把青布的颜色晕成更深的灰;再漫过他的腰腹,连他握着木簪的手都渐渐淡下去;最后漫过他的眉眼,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最后映了一眼下方的救治点,映了一眼罗恩蹲在地上的身影,然后便融进了阴影里,连一点光都没留下。
风再吹过断壁时,原地只剩下冷硬的钢筋混凝土,只剩下卡着的金属碎片,只剩下散落的灰尘,再也找不到半分有人停留过的迹象。
下方的救治点依旧热闹,罗恩还在低头处理伤员的伤口,旁边的士兵递过新的绷带,救援队员笑着喊他“罗恩先生,该喝点水了”;小姑娘还在编草花,老婆婆帮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没人知道,刚才有一道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在断壁的阴影里,看了他们很久;没人知道,那双眼眸里,曾映过这乱世里最难得的、不掺半点杂质的“诚”。
只有风,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不是山间的树香,不是异种的腥气,是无根生长衫上的味道,那是洗了太多次,混着阳光和露水的淡味,像旧书里夹着的干花,淡得几乎闻不见,却在他走后,绕着断壁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散了,融进晨雾里,成了这场无声旁观最淡、也最长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