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的第一场雪,是裹着寒风来的。
风先刮了半日,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将异人界的天空染得灰蒙蒙的,直到午后,才终于有雪粒从云层里落下来。雪粒不大,细得像碾碎的盐,却密得惊人,仿佛天地间拉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一寸土地都罩在其中。它们慢悠悠地飘着,落在废弃战场的断戟上——那戟身早已锈迹斑斑,刃口卷着缺,雪粒沾在上面,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锈痕滑下,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砸出浅浅的坑,坑底还残留着未干的血渍,被雪水晕开,成了淡褐色的印记;落在流民搭建的破草棚上——棚顶的茅草早已枯黄,漏着大大小小的洞,雪粒薄薄积了一层,像是给这破败的居所裹了层虚假的棉絮,让它看起来多了几分暖意,可棚内的人,还在裹着破烂的单衣,瑟瑟发抖;还落在各大势力的山门匾额上——“三一门”的青石门匾、“武侯府”的烫金木匾,都被雪粒覆上了一层素白,连匾额上雕刻的繁复纹路,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势力过往的荣光,暂时埋进这片寂静的白里。
时间,就在这漫天飞雪中,悄然滑过了甲申年的最后一个月。
谁也记不清,这场搅动整个异人界的混乱,究竟是如何拉开序幕的。有人说是初春时,“赤焰门”为争夺西南的灵脉,率先对“清风谷”动了手,鲜血染红了灵脉旁的溪流,也点燃了势力倾轧的第一把火;也有人说是“三十六贼”的名号,第一次出现在各大势力的密报里——那张写着三十六个名字的纸条,像是一道惊雷,炸醒了所有觊觎异术的人;还有人说是八奇技的传说,从某个偏远的小镇传出来,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大街小巷,“炁体源流能逆天改命”“双全手可重塑肉身”“神机百炼能造通天器械”,这些传言,让无数人红了眼,也让整个异人界,彻底乱了套。
只知道,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异人界的天,就没晴过几天。
如今,那股近乎疯狂的劲头,终于像燃到尽头的柴火,渐渐冷了下去。
曾经遍布各地的追剿队伍,早已没了年初的嚣张气焰。山道上偶尔能看到零星的修士,他们大多穿着破损的盔甲,甲片上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锈迹,腰间的佩剑要么缺了刃,要么连剑鞘都没了,只能用布条缠着剑身在腰间。胯下的战马更是瘦得可怜,肋骨根根分明,走在路上打不起精神,连打响鼻的力气都没有。上个月,在一处荒废的驿站里,有人见过两个武侯府的修士,他们坐在驿站的门槛上,对着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麦饼发呆。其中一个修士,脸上还缠着绷带,露出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他低声说:“追了大半年,从西南追到东北,连个‘贼’的影子都没见着,兄弟们倒折了一半……昨天清点物资,连疗伤的灵草都快没了。”另一个修士没说话,只是用佩刀将麦饼劈成两半,递给他一半,麦饼太硬,刀刃劈下去时,发出“咔嚓”的脆响,他的手微微发颤——不是不想追,是真的追不动了。
各大势力的家底,在这场持续的追剿里,早已耗得见底。能战的修士折损过半,年轻的弟子刚学会基本的练炁,就要被迫上战场;储存的灵材用得一干二净,连长老修炼用的“凝神丹”,都开始限量发放;甚至连门派里的藏经阁,都因为没钱修缮,漏雨的窗户一直没补,珍贵的古籍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曾经高高在上的长老们,如今开会时,讨论的不再是“如何扩张势力”,而是“如何节省下一个月的灵材消耗”“如何让弟子们用最少的炁劲,守住山门”。
混乱的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是满地狼藉,连雪都盖不住。
曾经热闹的坊市,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某条巷子里,说书人的摊子还歪在地上,那张写着“八奇技秘闻”的木牌,被雪埋了一半,露出的“秘闻”二字,早已被风吹得褪色。旁边散落着几个破碎的茶碗,碗底还残留着干涸的茶渍,地上还有半张没说完的话本,上面写着“张怀义于龙虎山悟道”的字样,纸页被踩得满是脚印,边缘还沾着点点血污——年初时,这里挤满了想听故事的人,说书人一拍醒木,周围便响起阵阵喝彩,茶碗碰撞的声音、人们的议论声,能从清晨吵到深夜,如今却连个路过的人影都没有,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在巷子里打着转,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片萧条哀悼。
官道旁的乱葬岗,更是触目惊心。新添的坟堆一个挨着一个,大多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几根插在土里的木杆,上面用炭灰写着模糊的名字,有的名字写了一半,炭灰就掉了,只剩下残缺的笔画;还有些木杆上,连名字都没有,只画了个简单的“x”,代表着这里埋着一个无人知晓的亡魂。雪粒落在坟堆上,很快积了一层,让这些简陋的坟堆看起来多了几分规整,可扒开薄薄的雪层,就能看到底下裸露的黄土,还有没埋严实的骸骨——那是某个修士的手臂骨,指骨上还套着半个残破的戒指,想来是生前常用的法器。偶尔有乌鸦落在木杆上,发出“呱呱”的叫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格外刺耳,也格外悲凉。
三十六贼,这个曾经让整个异人界闻之色变的名号,如今也成了模糊的影子,藏在传闻里。
有人说,在西南的深山里,见过一个背着剑的修士,那人穿着粗布衣服,却能随手画出通天符箓,驱散山中的妖兽,想来就是传闻中擅长“通天箓”的郑子布。可等有人带着追剿队伍赶过去,只看到一堆还没燃尽的篝火,和半张画着符箓的纸,纸上的符箓还泛着淡淡的金光,却早已没了主人的踪迹;也有人说,在东海的小岛上,发现过几只能自动运转的机械鸟,那些鸟的翅膀是用玄铁做的,身上还刻着精密的齿轮纹路,一看就是“神机百炼”的手法。可等船只靠岸,岛上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几根散落的机械零件,在海风里慢慢生锈,零件上还能看到未完成的痕迹,想来是主人走得太过仓促。
更多的传闻,是“某贼被斩杀”“某技被夺取”。有人说,“拘灵遣将”的传人被“武侯府”抓住,废了修为,囚在秘牢里;也有人说,“大罗洞观”的使用者,在追杀中凭空消失,连灵识都探测不到,想来是掌握了某种遁世之术。可这些传闻,从来没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没有尸体,没有法器,没有目击者,只有一张嘴,在酒肆茶馆里,一遍遍地复述着那些添油加醋的故事。那些曾经鲜活的人,那些搅动风云的技艺,就这么渐渐隐入了暗处,像被雪埋住的脚印,随着雪的融化,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八奇技的传说,倒是还在流传,却越来越离谱,离真相也越来越远。
在北方的某个酒肆里,靠窗的桌子旁,几个修士正围着炉子,压低声音谈论着。其中一个穿着锦袍的修士,喝了口热酒,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听说了吗?‘炁体源流’能让人长生不老!张怀义就是靠它,躲了这么久都没被找到,听说他现在已经几百岁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有力气!”另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修士立刻反驳:“不对!我听我师叔说,‘双全手’才厉害!端木瑛能用它改人的记忆,还能换脸,说不定她早就换了张脸,混在咱们中间,咱们见了她,都认不出来!”还有个年轻的修士,刚入门没多久,也插话说:“你们都错了!最厉害的是‘大罗洞观’!我师父说,那门技艺能让人凭空消失,连空间都能穿透,比什么空间术都玄乎,就算是长老级别的人物,都抓不住它的使用者!”
他们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炉子上的酒壶都快凉了,也没顾得上喝。却没人注意到,邻桌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悄悄放下了手里的酒碗。那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的手指微微攥紧,指节泛白——他曾在混乱中,见过真正的“大罗洞观”使用者,那人不过是能借助环境隐匿身形,哪有这么神乎其神?不过是乱世里,人们总喜欢给未知的事物添上些离奇的色彩,也总需要一些夸张的传说,来填补内心的恐惧与迷茫罢了。
各大势力,也终于收起了獠牙,开始舔舐伤口,像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的地盘里,等待着恢复元气。
三一门的山门,之前被战火毁了一半,右侧的门楼塌了,露出里面的木梁,梁上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如今,工匠们正忙着修复,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掌门站在半山腰的观景台上,看着弟子们搬运木料,眉头却始终没松开。他手里捏着一份弟子名册,上面用红笔圈出了许多名字——那些都是在混乱中殒命的弟子,有的是刚入门的少年,有的是快要突破的长老,如今名册上的名字,只剩下原来的三成。他知道,表面的平静都是假的,若是再遇到变故,以三一门现在的实力,根本撑不住。
武侯府的密室里,烛火亮了一夜。几位长老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手指在上面指指点点,地图上用红笔标注着几处灵脉的位置,那是他们在混乱中,靠着牺牲了一半弟子,才抢来的“战果”。“西南的灵脉,下个月就安排人去开采,先提炼出一批‘聚气丹’,给弟子们补充炁劲。”大长老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东北的矿脉,派几个老修士去守着,别让人抢了——咱们现在耗不起了。”其他长老纷纷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抢来的灵脉再多,也换不回死去的弟子,更填不满府里空虚的家底。
还有些小势力,干脆选择了闭门不出。山门紧闭,门口挂着“修缮山门,暂不迎客”的牌子,连弟子都不准下山。他们怕了,怕这场看似平息的混乱,会突然卷土重来,怕自己的门派,会像“清风谷”“赤焰门”一样,在势力倾轧中覆灭。山门后的弟子们,每日除了修炼,就是加固防御工事,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只有对乱世的恐惧与不安。
只是,这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流涌动,雪都盖不住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
深夜里,某座城池的阁楼里,烛火亮到天明。阁楼的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透不出去。几个穿着黑袍的人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份密报,密报的封皮上,印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颗燃烧的星星,旁边还写着“耀星社”三个字。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见,偶尔有“安全点”“端木瑛”“马本在”的字眼,从门缝里飘出来,落在积雪的台阶上,很快被新落下的雪粒覆盖。烛火映在他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像饥饿的狼,盯着自己的猎物。
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几处隐秘的地点,正是罗恩为端木瑛、马本在等人构建的安全点。其中一个黑袍人,用手指点了点马本在所在的深山工坊,低声说:“‘神机百炼’的价值,比我们想象的还大,必须拿到手。等雪再大些,就动手,到时候用雪掩盖踪迹,没人会发现。”另一个黑袍人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瓶黑色的液体,放在桌上:“这是‘蚀骨毒’,能腐蚀炁劲,到时候洒在工坊周围,就算那马本在有法器护身,也撑不了多久。”他们的交谈,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不知这几句话,关乎着多少人的性命。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将战场的痕迹、势力的小动作,都埋进了厚厚的雪里。可它盖不住那些藏在暗处的野心,盖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更盖不住乱世的本质——平静,从来都只是暂时的,风暴,也从来不会真正停歇。
甲申之乱,这场席卷整个异人界的风暴,确实造成了无数伤亡与悲剧。多少门派在战火中覆灭,连传承的典籍都没能留下;多少修士在追剿中殒命,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多少家庭在混乱中支离破碎,孩子失去父母,妻子失去丈夫,只剩下无尽的悲伤与绝望。如今,它看似缓缓落下了帷幕,异人界的表面,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山门在修复,坊市在重建,修士们开始重新修炼,流民们也试着寻找新的住处,甚至连酒肆里,都渐渐有了欢声笑语。
可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场“落幕”,不过是下一场风暴的序幕。
那些隐入暗处的三十六贼,没有真正消失,他们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时机;那些被争夺的八奇技,也没有真正失传,它们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吸引着无数人的觊觎;那些在混乱中崛起的新势力,像“耀星社”一样,正在暗中布局,想要取代旧势力,掌控整个异人界;还有那些藏在平静下的算计与野心,像埋在雪下的火种,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再次燃起熊熊大火。
雪粒落在阁楼的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提醒着人们,危险从未远离。阁楼里的烛火,依旧亮着,像是黑暗中一双窥视的眼睛,紧紧盯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异人界。
甲申年的末尾,终究没有带来真正的安宁。它只留下一片被雪覆盖的狼藉,和无数潜藏在冰雪之下的未知——下一场风暴,何时会来?那些隐藏的势力,会何时动手?那些在安全点里坚守的人,又能否躲过这场新的危机?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雪,还在无声地落着,将整个异人界,裹进一片寂静的白里,也裹进一片未知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