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堪堪坠在战场尽头的断山之后,把满地狼藉染得愈发刺目。断裂的玄铁剑斜插在焦土中,剑刃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已呈乌色,几具溃散残敌的尸身歪歪斜斜地倒在碎石间,尚未散尽的炁息如同游丝般缠绕在兵器残骸上,时而微弱跳动,时而化作一缕青烟消散——那是方才激战留下的最后余温,却已透着彻骨的寒凉。
风天养半跪在地,右手撑着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掌心触到的焦土还带着白日暴晒的余温,可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体内流转的暖意上:方才被敌刃划破的肋下伤口,原本深可见骨,此刻竟只剩一道淡粉色的痕;方才被震得紊乱的炁脉,正顺着某种温和却磅礴的力量缓缓归位,连带着耗空的体力也在一点点充盈。
他猛地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块丈高的青石上——罗恩就立在石顶,玄色衣摆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周身没有半分激战过后的狼狈,仿佛方才以一己之力击溃数十残敌的不是他,只是闲立观风而已。风天养的喉结动了动,心中翻涌的除了获救的感激,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郁:他素来不愿欠人情,更遑论是这般足以救命的大恩,可他更清楚,自己惹上的麻烦绝非小事,怎好将眼前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也拖下水?
“咳……”风天养喉头滚过一声闷咳,挣扎着撑起身体。他的衣摆沾着血污与尘土,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腰间那柄只剩半截的铁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待站定后,他对着青石上的罗恩深深抱拳,手臂绷得笔直,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多谢前辈今日救命之恩!风天养铭感五内,只是……晚辈惹下的祸端,自当由晚辈一力承担。前辈神通盖世,何必为我这等身陷泥沼之人,蹚这趟浑水?”
“承担?”
清冷的声音自青石上方传来,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玄铁,瞬间打断了风天养的话。罗恩的身影在石顶微微一动,竟无半分借力,如一片鸿毛般飘然而下,足尖落地时连尘土都未惊起。他站在风天养面前,比风天养略高半头,目光沉静如深潭,明明没有半分压迫感,却让风天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以为,留下这具身躯,在这里慷慨赴死,便能了结所有麻烦?”罗恩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在风天养心上,“还是说,你觉得这般‘玉石俱焚’,便能落个‘不拖累他人’的名声,也算对得起自己的骨气?”
风天养猛地抬头,对上罗恩的眼睛——那双眼太过通透,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最深的想法。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错,他正是这般想的:与其让前辈因自己陷入险境,不如自己留在这里,哪怕拼个同归于尽,也算守住了最后的尊严,没辜负“风天养”这三个字。
罗恩似是看穿了他的沉默,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你性子耿直,重情重义,这是江湖人少有的底色,本该是你的长处。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份‘耿直’到了别有用心之人眼里,便是最容易拿捏的软肋?你以为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凭心而为,却不知早已被幕后黑手算准了心思,一步步引着你往死局里钻——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你的命,是你身上藏着的东西,是借你的手搅乱整个江湖的浑水!”
“前辈……”风天养终于找回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的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罗恩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以为你此刻的‘坚持’,是对兄弟的义气,是骨子里的骨气?”罗恩的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可知,你口中的‘义气’,早已让你的结义兄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田小蝶前日在青阳城被人设伏,若不是恰巧有隐世前辈路过,此刻早已落入贼人之手,怕是连清白都保不住;郑子布为了替你传递消息,在三不管的黑风口被追杀,胸口挨了三掌,如今还在破庙里苟延残喘,能不能熬过今夜都未可知;还有窦汝昌,他不过是替你说了句公道话,便被师门冠上‘通敌’的罪名,此刻正被同门追杀,在漠北荒漠里像条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每一个名字从罗恩口中说出,风天养的脸色便白一分。他僵在原地,瞳孔死死收缩,方才撑起的坚定瞬间碎成了片。田小蝶的娇憨、郑子布的爽朗、窦汝昌的憨厚,一张张熟悉的脸在脑海里闪过,与罗恩描述的惨状重叠在一起——这些事,他或隐约听闻,却从未敢深想,更不知竟已到了这般境地。
“他……他们……”风天养的声音发颤,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他下意识伸手扶住旁边那柄断剑,指腹触到剑刃的寒光,才勉强稳住身形。眼眶不知何时红了,滚烫的湿意在眼底打转,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是大哥,怎能在人前示弱?可心底的愧疚与痛苦,却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罗恩看着他眼底的挣扎,声音稍稍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你若此刻死在这里,于你而言,或许是解脱,是‘义气’;可于那些盼着你活着的兄弟而言,是绝望;于那些幕后黑手而言,是正中下怀。你死了,他们只会从你尸身上搜走想要的东西,然后拿着你的‘死’做文章,栽赃给你的兄弟,害更多无辜之人。”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扑在风天养的脸上,带着涩意。他垂着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双手,那双手曾握剑护过兄弟,此刻却连握紧的力气都快没了。
“活下去,不是贪生怕死。”罗恩的声音落在风天养耳中,如同惊雷过后的清明,“你该做的,是暂时隐匿行踪,找个安全的地方沉下心来。待你看清那些人的真正目的,待你摸清他们设下的局,待你有足够的力量时,再出来——为田小蝶洗清可能的污名,为郑子布疗伤续命,为窦汝昌平反冤屈,更为那些已经冤死的兄弟,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风天养猛地抬头,对上罗恩的眼睛。那双眼依旧沉静,却仿佛藏着一束光,将他心底的绝望与执拗一点点驱散。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里的湿意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身前的焦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残阳最后一缕光彻底隐没,夜幕悄然降临。战场的炁息渐渐散去,只剩下两人立在原地的身影,一个挺拔如松,一个虽仍带狼狈,眼底却已多了几分清明与坚定——这场固执的劝说,终是让风天养明白了,真正的义气,从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为了守护珍视之人,好好活下去,然后带着希望,去改写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