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刚落,清悦还站在乾清宫西侧的廊下。风从檐角掠过,吹动她袖口的素边。赵德全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卷黄绸文书。
“主子,皇上请您再进去一趟。”
清悦点头,整了整衣襟,抬步跨过高门槛。殿内烛火明亮,康熙坐在御案后,胤禛立在一旁,神情肃然。几位值守大臣低头翻阅手中文书,没人说话。
康熙抬头看她进来,把手中朱笔放下。
“你今日所呈之事,查得清楚,办得稳妥。尹答应等人借旧人搅乱宫规,意图动摇新制,若非你步步为营,证据确凿,此事恐成积弊。”他顿了顿,“处变不惊,持重守正,难得。”
清悦立刻跪下,额头轻触地面。
“臣妾不敢居功。祖宗家法森严,皇上圣明洞察,奸邪才无所遁形。臣妾只是按规矩办事,何敢言功?”
殿内一时安静。一位老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写。
康熙没让她马上起身,只问:“你说按规矩办事,那这规矩是谁定的?”
“是皇上钦准推行的协力轮班制与物料核验法。臣妾不过照章执行,不敢越雷池一步。”
康熙微微颔首。“你掌管六宫事务以来,错漏渐少,效率提升。前日太后还提,章程详实可行。如今又有胆有识,能压得住阵脚。”他看向胤禛,“四阿哥也在,你也听听。”
胤禛上前半步,垂手而立。
“永和宫主位乌雅氏,”康熙声音沉稳,“此次化解风波,功在宫中安定。朕特予嘉许,今后凡重大物资调拨、人事任免,皆由永和宫先行核查备案,再报乾清宫批阅。”
清悦仍跪着,没有立刻应声。
“臣妾……愿担其责。但此事牵涉甚广,各司房旧例繁杂,若贸然行事,恐有疏漏。”她语气平稳,“望皇上容臣妾三日内梳理旧档,拟出施行细则,再呈御览。”
康熙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下。
“别人得了权,恨不得立刻上手。你倒先说难处。”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交给赵德全,“去,把《六宫物料稽查章程》初稿给她。让她带回去细看。”
赵德全双手捧册递来。清悦接过,谢恩起身。
就在这时,胤禛开口:“额娘运筹帷幄——”
话未说完,康熙目光扫来。胤禛立刻闭嘴,低头退后。
清悦转身,轻轻说:“禛儿勿言,君前岂容私议?”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都静了一瞬。胤禛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康熙没责罚,也没接话,只挥了挥手。“今日至此,你们都退下吧。”
清悦行礼,捧着文书往外走。胤禛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华门。夜风迎面吹来,灯笼晃了一下光。
出了乾清宫范围,胤禛低声说:“儿子不该莽撞开口。”
清悦脚步没停。“得失在人,守分在己。今日之事,不必挂怀。”
胤禛抬头看她背影。母亲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章程,指节微微发白。
他们走到永和宫门口,清悦停下。
“你先回书房。”她说,“明日经筵还有议题,别耽误了功课。”
胤禛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清悦仍站在原地,望着乾清宫方向。
她没有进宫门,而是靠在廊柱旁,翻开手中册子。一页页看下去,眉头微皱。偶尔用指甲在某行字下划一道痕。
安蓉悄悄走近,想劝她回屋。清悦摆手制止。
“这份章程里,有三条新增条款。”她低声说,“一条是永和宫可调阅各司三年内所有账目,一条是允许指派审计太监抽查库房,还有一条……”她顿了顿,“说若有紧急情况,可先执行后报备。”
安蓉脸色变了。“这权限太大了,主子。”
清悦合上册子。“正因为大,才更要谨慎。现在不是争权的时候,是铺路的时候。”
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光线忽明忽暗。
“你去把文墨叫来。”她说,“我要重新整理《通联册》,加三条备注:第一,哪些账目最容易动手脚;第二,哪些人最怕查旧账;第三……”她停顿片刻,“哪些地方,一旦查下去,就会牵动外朝。”
安蓉迟疑:“主子,您不休息吗?”
“睡不着。”清悦把册子抱在怀里,“刚才在殿上,皇上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没提。”
“哪一句?”
“他没问尹答应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清悦目光沉静,“一个被禁足的答应,还能调动老太监、宫女、焚香记录、物料单据……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
安蓉呼吸一紧。
“主子的意思是……还有人在上面?”
清悦没回答。她转身往西配殿走,脚步很轻,但落地极稳。
配殿灯已点亮。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叠纸条,都是最近各宫申领记录的副本。她抽出一张,对照章程里的新条款,一笔一笔圈画。
文墨很快赶到。清悦把章程递给她。
“你连夜抄一份副本,原件我明日还要还回去。”她说,“抄完之后,把这三条新增内容单独摘出来,列成表。”
文墨接过册子。“主子,要不要通知审计小组提前准备?”
“不急。”清悦摇头,“现在动得太快,会打草惊蛇。先让他们查尚药局的焚化记录,尤其是三月初七那天的残渣登记。”
“可是主子,这事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结案的是李嬷嬷和尹答应。”清悦看着她,“我没说案子完了。”
文墨怔住。
清悦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个灯笼还在移动。那是巡夜的太监。
“有人想让我得意忘形。”她说,“今天我在殿上低头认分寸,皇上就给了我一把刀。但这把刀能不能用,怎么用,还得看时机。”
她转过身。“你记住,从明天起,我们不做反击,只做记录。每一笔异常进出,每一个可疑签字,全都记下来。不声张,不处置,只存档。”
文墨用力点头。
清悦坐回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等一等**。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风不止,树欲静。**
她吹干墨迹,将纸条夹进册子中间。然后合上本子,放在灯下最亮的位置。
安蓉端来热茶,她没喝。只是盯着那盏灯,直到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外面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清悦终于站起身,把册子锁进柜中。她解开外袍交给安蓉,只穿中衣走向内室。
路过屏风时,她停下。
“告诉胤禛,”她说,“让他今天经筵后,去工部尚书府外走一趟,看看门前石狮底座有没有新刻痕。”
安蓉愣住。“主子,这是做什么?”
清悦没回头。
“做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