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递上那张从废纸篓里翻出的桐油底单,清悦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折起收进袖中。她没说话,但手指在案边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她惯常下令的暗号。安蓉立刻会意,转身出去安排人手。
天刚亮,永寿宫值房的门还没开透,安蓉已带了两名小太监进来,一人捧着几本旧档,一人提着个木匣。清悦正坐在灯下翻看营造司昨日补交的工料清单,头也不抬:“先把咸福宫侧院近十日进出的人名录拿来。”
名单很快摆在桌上。清悦逐行扫过,目光停在三个名字上——都是曾给尹答应、李格格和张常在当差的低等宫女,前些日子被调去了浆洗房或洒扫处,按理说不该再靠近主殿区域。可这三人过去五天里,竟有两次在傍晚时分进了咸福宫侧院,登记事由是“送炭”“换帘”。
“查她们轮值前后去向。”清悦道,“尤其是离开后有没有绕道延禧宫方向。”
安蓉点头记下。清悦又道:“把暗探轮值改了。原先三人每日一班,现在五人两组,交叉换岗。西廊到咸福宫这段路,早晚各加一趟巡查,记名不记事,只报人影。”
她顿了顿,“告诉他们,若发现有人私下交接物件,不必拦,只记下时间、衣色、走哪条道。”
话音落不久,文墨匆匆进来,压低声音:“主子,御膳房昨儿添了个帮工,是从浆洗房调上去的,叫春杏。原是张常在跟前的人,调令没走文书,是尚仪局周掌事口头传的。”
清悦抬眼,“没批文?谁准的?”
“说是……林贵人身边的大宫女代传的话,说厨房缺人,先顶两天。”
清悦冷笑一声。林贵人早被禁足,连晨省都免了,哪还能指派人事?这分明是有人借她的名头绕过审批。
“你去趟人事档房,”她对文墨说,“就说是例行核对本月调岗记录,把春杏的名字圈出来,问清楚是谁签字放行的。别惊动周掌事,查底簿就行。”
文墨领命而去。清悦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内页密密麻麻记着各宫宫人调动频率。她翻到西六宫一页,在“咸福宫”与“延禧宫”之间画了一道线,又在底下写了个“三”。
这是她私设的警戒线——凡跨宫调动超三次、且无正式文书者,列为观察对象。
到了午初,文墨回来禀报:春杏的调令底簿上根本没有记录,只有口传备注,而当日值班的档房小吏称自己“记不清了”。更蹊跷的是,有人查过春杏前主子的药方档案,但那位主子近半月并无请医记录。
“送药?”清悦眯起眼,“她主子都没病,送什么药?”
安蓉低声接话:“奴婢方才去打听,有人说看见她在半夜出过宫门角门,手里拎着个布包,说是送去药房返煎的残渣。”
清悦没吭声,只让安蓉去取最近五日各宫废弃药材的焚化登记。她自己则提笔写了份简报,专讲西六宫宫人流动异常情况,列了七处频密交接点,建议加强夜间巡查,尤其戌时至丑时之间。
这份简报午后便递进了乾清宫。不到一个时辰,赵德全亲自来回话:“皇上看了,说查得细,准了巡查增派的事,让您自行安排人手。”
清悦谢了恩,当即调了两名亲信太监补进西六宫夜巡队,名义上是“协理物资安全”,实则盯人。
傍晚胤禛来请安,脸色有些倦。清悦让他坐下,倒了杯温茶。
“这几日经筵可还顺利?”
“尚可。”胤禛答,“三阿哥今日问起屯田耗粮,我照您说的数据对答,他没再难为我。”
清悦点头,却不多夸。她放下茶壶,语气沉了些:“最近少往阿哥们常聚的地方去。有什么事,先回永和宫再说。”
胤禛一怔,“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明面的事。”清悦看着他,“但有些人,眼看走不通正路,就会找偏门。你如今查账、论策都走在前头,有人坐不住,未必只冲我来。”
胤禛沉默片刻,“那我该怎么做?”
“不妄议宫事,不轻信传言,不替人传话。”清悦一字一句,“记住,你现在每一步,都有人盯着。走稳了,比走得快重要。”
胤禛应下,起身告退。清悦送他到门口,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廊尽头,才转身回屋。
烛火刚点上,安蓉悄悄进来,递上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名字:春杏、吴妈、赵禄——正是白天清悦在名单上圈出的那三人。纸条背面注明:春杏昨夜出角门一次,吴妈今晨与咸福宫洒扫太监在井边说话约半盏茶时间,赵禄下午领了双份炭薪,去向不明。
清悦看完,将纸条凑近烛焰,看着它烧成灰烬,落入铜盆。
她打开《七条规约》执行月报本子,在“人事监管”一栏添了一句:“建议设立调岗复核机制,凡跨宫调动,须经双级签批,并存档备查。”又在页脚写下:“西六宫交界区流动人员已达警戒值,恐有串联之嫌。”
刚合上本子,文墨又来了。
“主子,审计小组的新轮值表拟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发下去?”
清悦接过看了看,点了两个名字:“这两个换掉,调去东库跟着老陈头学账目。另选两个户部出身的小吏补上,要没家眷在宫里的。”
“是。”
“还有,”她补充,“从明日起,所有轮值表不再提前一日张贴,改为当天卯时由我亲自发放。任何人不得提前知晓排班。”
文墨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等等。你再去趟尚药局,查春杏原来主子那个月的药材焚化记录,特别留意有没有沉水香残渣。若有,记下日期和负责焚烧的宫女名字。”
文墨走后,清悦重新翻开人事备案册。最新一批调岗文书刚送进来,她一页页翻过,忽然停在一份尚衣局的补裁单上。一名宫女因“尺寸不合”退回新制冬袍,可那件袍子的云锦用料,竟与前些日子咸福宫侧院接收的余料批次一致。
她指尖在那行字上停了停,没批,也没驳,只抽出一张空白签条,写下:“查此宫女近月往来路线,尤其是否经过西配殿后巷。”
窗外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值房只剩她一人,烛光映在墙上,影子稳稳地贴着书架。她合上最后一本册子,从袖中取出安蓉刚递来的密报——上面写着三个名字,正是春杏、吴妈、赵禄,旁边多了一行小字:“赵禄今夜当值西角门,戌时换岗。”
清悦将密报折好,放入贴身荷包。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对门外轻声道:
“明日早些送来审计司新轮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