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翻开“东库四月”的匣子,灰尘在烛光里浮着,清悦正低头批完最后一行物料单。她没抬头,只说:“查的时候,别光看数字。看谁在夜里领,谁让贴身宫女代签,谁的条子总盖副印不盖正印。”
胤禛应了声是,俯身一页页翻下去。
清悦搁下笔,吹了吹墨迹,把那份《宫宴事务通则》草案轻轻推到案角。她起身走到柜前,抽出三本旧档,封皮已泛黄,分别是上季度各司房报损记录、差遣频次与轮值名册。她坐回案前,一栏一栏对照,用朱笔圈出重复报损铜锅的膳房、连日超时绣活的针线局宫女名字。
第二日清晨,她召来各宫主管女官,在暖阁长案上铺开三张纸。一张标着“损耗”,一张写着“工量”,一张记着“赏罚”。她拿红笔点着膳房那行:“七日内报损铜锅三次,每次都是午膳后半个时辰内。锅从哪来?谁经手?为何偏偏这一个灶口?”又转向针线局,“这两个宫女,三月以来接了六成苏绣补子活,月例却和旁人一样。她们熬到三更收针,谁看见了?谁记了?”
众人低头不语。
清悦合上簿子:“不是我要挑错,是规矩太松。事没人专管,出了漏子互相推;勤的不见赏,懒的也不怕罚。久而久之,能干的不愿干,混的越发混。”
她顿了顿:“从今日起,各司分科定责。洒扫、传膳、织造、药材,每项设专人记档,每日交一次工录。做得好,名字登勤勉榜;出错漏,按规追查。半月一评,赏罚分明。”
有人小声嘀咕:“祖宗留下的章程,几代都这么过来的……”
清悦听见了,没动气:“老章程能用,自然不必改。可若旧法压着勤快人,纵着偷懒的,那就得变。”她翻开手边新制的工录样册,“这不是我凭空想的。你们回去看看,哪个灶口最近没报损?哪个廊下扫得最净?这些事,原本就该有人记。”
散会后,安蓉低声问:“真要逼她们填表记工?怕是要怨声载道。”
清悦摇头:“不逼。旧法照常,新法并行。半个月后,让数据说话。”
于是永和宫内外悄然起了变化。每日辰时,各司房多交一份工录,由文墨统一归档。清悦在晨会上增设“优差提名”,由各宫互评当日最尽责之人。首日上榜的是个扫甬道的小宫女,每日天未亮就提帚出门,连檐角落叶都不放过。清悦亲自赐茶,命其名录入勤勉档。
第三日,膳房主事来报,原报损的铜锅经查验尚可修补,已送匠房重锻。第五日,针线局两名宫女被额外加赏,因她们提前两日完成贡缎绣样,且无一处跳线。
到了第十天,尚工局李嬷嬷主动来问:“新工录的格式,能不能再印二十份?底下人都抢着填。”
清悦点头,让人送去。
半月后,她将两组数据并列呈上:旧法下事务完成率七成,错漏十二起;新法试行期间完成率提升至九成四,错漏仅三起。其中洒扫差错归零,传膳延误减少八成。
这日午后,赵德全亲自来取《宫务分科试行章程》,说是皇上要瞧。
清悦没多言,只把简册夹在例行汇报中递了上去。
当晚戌时,南书房传来消息:康熙留览良久,未召见,也未批驳,只在章程末页朱批“详实可行”四字。
次日早,赵德全捧来一方小印,上刻“御览准行”。清悦接过,放在案头。
她翻开最新一批工录,指尖停在一名小太监的名字上。此人连续五日负责祭器清洗,每次都比规定早半个时辰到场,且主动记录每件器皿的磨损情况。她在名字旁画了个圈,批了“勤慎”二字。
安蓉进来禀报:“各宫都在换新工录格式,连咸福宫也派人来要了三份。”
清悦点头:“告诉他们,格式可抄,但每日必须如实填报。虚报者,一旦查实,连带主管一并记过。”
安蓉应声退下。
清悦又取出《通联册》,翻到空白页,写下三条:
一、分科定责不可松,凡事务必落人名;
二、勤惰有据,榜示激励;
三、双线并行期已满,下月初全面推行新制。
她刚合上册子,胤禛来了,手里还拿着那份屯田策草稿。
“额娘,我按您说的,查了松江府药材申领。”他坐下,“丙七库那笔签收,确实是老陈头代签,但笔迹不像他平时写的。我比对了三处勾画,拐角太圆,少了顿挫。”
清悦看着他:“你觉得是谁?”
“还不敢断定。”胤禛摇头,“但签章用的是副印,和上次换琉璃鹤的手法一样。”
清悦沉默片刻:“你先把这份屯田策放这儿。明日我看完,给你批。”
胤禛没走,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这几天记的各宫工录异常点。比如西配殿炭薪申领比往常多三成,但取暖人数没增;还有尚药局夜间取安神香两次,都没登记用处。”
清悦抬眼看他。
胤禛语气平稳:“您教过,查事先看路径。这些痕迹,或许和周延有关。”
清悦没说话,伸手接过小册子,翻了两页,轻轻放在自己案边。
她提笔在《通联册》副页写下一列名字,最后加上“四阿哥”三字,批注:始察细微,可托细务。
窗外天色渐暗,廊下灯笼依次点亮。
清悦继续审阅各宫回执,一份来自尚衣局的工录引起她注意:某匹云锦裁剪记录显示为“补缀旧袍”,但实际尺寸远超所需。她用朱笔圈出,旁边批:“查裁余去向”。
她正欲翻下一页,安蓉快步进来,声音压低:“周延今早去了户部值房,出来时袖中似藏了纸片。”
清悦指尖一顿,抬起眼:“他走哪条路回的?”
“穿了西夹道,绕过茶库。”
清悦缓缓合上工录,将“周延”二字单独摘出,写在一张素笺上,底下只写一行字:
——动作频密,恐将异动。
她把素笺压在砚台下,重新拿起那份《宫务分科试行章程》,指尖抚过“御览准行”的朱印。
夜风掀了窗帷一角,烛火晃了一下,她没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