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刚过三响,烛火已熄了大半。清悦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抚过《通联册》副页上那两个“可培”名字,墨迹干透已久,纸面微凉。
文墨推门进来时脚步极轻,连裙角都没带起风声。她走近几步,低声说:“西六宫昨夜有粗使宫女在井边洗衣,听见人议论——‘永和宫主子最会笼络人心,连贵人都能说得反目’。”
清悦没抬头,只问:“传话的是哪一宫的人?”
“查过了,是咸福宫洒扫太监的表亲,在尹答应那儿当差的小丫头。”
清悦搁下笔,指尖点了点案上一份杂役轮值单,“把近三日进出我宫、又去过她们居所的杂役名字圈出来,一个不漏。”
文墨应了,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去膳房找老陈头,就说我说的,这几日辛苦他了,赏银先记着,等节礼一起发。他若喝多了嘴松,听听也无妨。”
文墨点头离去。清悦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素笺匣,打开后并未放入新物,只是将原有几页纸重新理顺,压在最底。
天光渐亮,胤禛来请安时见她正在翻一本旧档,神情如常。他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额娘,今日经筵讲赋税折算,儿子想请教李公子几个账目上的疑问。”
清悦抬眼看他,“去便是。问得明白,比答得漂亮更重要。”
胤禛应了,临走前迟疑一瞬,“额娘……可是有事?”
“无事,只是一些宫务琐议。”她语气平稳,“你安心去读书。”
胤禛走了。清悦合上档册,唤来心腹宫女,命她去绣房走一趟,专挑人多的时候同人闲聊:“你就说,听说惠答应前日被主子训斥,气得摔了茶盏,是不是真的?”
宫女领命而去。清悦坐回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时间、地点、人物,一条条列开。
午前,消息陆续回来。
惠答应确实在佛堂遇见尹答应,两人同行片刻,但并无争执。而那句“连惠答应都哄得背了主子”的传言,已在两名粗使宫女口中复述三次,言之凿凿。
清悦将这几句话并排抄下,发现措辞几乎一致。她抽出昨日杂役名单,圈出一名曾在尹答应宫中送炭、又替咸福宫递过药匣的太监。
午后,老陈头果然酒后吐真言。他跟人吹嘘:“咱们主子手段高啊,一句话放出去,谁还敢往上凑?说是帮着调停,实则挑拨罢了。”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但这句话已被暗中录下。
清悦拿到口供时,已是申时初。她召来那名传话宫女,细问原话来源。宫女回忆:“是厨房张嬷嬷说的,她听洒扫李公公讲,李公公说是尹答应身边红袖姑娘亲口说的。”
清悦翻开尹答应贴身宫女名录,红袖确在其列。又调出近五日赏赐记录,发现尹答应宫中多支了两匹云锦,用途栏写“赏下人”,但尚衣局并无出库印。
她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从尹答应始,经红袖、李公甲、张嬷嬷,至西六宫底层宫人,末端标着“流言扩散”。
再对照药材记录,尹答应近旬申领安神汤料三次,剂量偏重;李格格领了宁心散,却未登记脉案;张常在佛堂焚香次数异常,所用沉水香与北库存档分量不符。
清悦将所有材料归拢,分成三叠:一为流言传播路径,二为人员往来凭证,三为物资异常清单。每叠附一页简注,末尾写明“暂未呈报,待机而动”。
她将三叠文书装入素笺匣,扣好铜 latch。
傍晚,康熙驾临偏殿用膳。清悦奉羹上前,动作如常。康熙尝了一口,随口道:“近日宫里有些闲话,你可听说了?”
清悦放下羹匙,当即跪地,“臣妾正欲请罪。”
康熙抬眼,“哦?”
“有人传言臣妾挑拨妃嫔关系,离间和睦。臣妾不敢隐瞒,亦不敢妄劾,特将数日所查证据备于匣中,呈与皇上。”她说完,从袖中取出素笺匣,双手举过头顶。
康熙盯着那匣子看了片刻,伸手接过,放在手边,并未打开。
“你起来吧。”
“谢皇上。”清悦起身,退至帘侧侍立,垂手而立,目光落在地面青砖接缝处。
殿内一时寂静。康熙夹了一筷子菜,又放下,“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搅弄?”
“臣妾不知。”她声音平稳,“但流言中有句话破了绽——说惠答应因臣妾挑唆而背主。可惠答应与尹答应前日同赴佛堂,有巡房宫女作证,二人言语亲厚,并无嫌隙。此语纯属捏造,意在污名。”
康熙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清悦依旧站在帘侧,肩背挺直,呼吸匀称。她知道,这一局尚未落子,胜负未定。
赵德全端着残羹路过,低声道:“万岁爷没让撤匣子。”
清悦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远处传来更鼓,戌时将至。康熙起身移步内室,经过她身边时顿了一下,“你办事,一向稳妥。”
清悦低头,“臣妾只求无过。”
康熙进了内殿,门关上前,最后看了一眼案上的素笺匣。
清悦仍立于帘后,指尖轻轻擦过袖口布纹。她没有看那匣子,也没有移步。
殿外一阵风掠过廊下铜铃,轻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