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箭声停了。清悦坐在灯下,袖中密册未离身,笔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句时,窗外风已歇。她吹熄蜡烛,没再看那布防图一眼。
天刚透亮,她便起身梳洗。安蓉进来奉茶,低声说四阿哥已在外间候着,请安已毕,只等她出来说话。清悦点头,接过昨日调来的课业批注本,翻到胤禛前日写的《春秋》释义——字迹工整,引经据典,可关键处却套用旧解,毫无新思。再往前一日的策论稿,竟将“郑伯克段于鄢”一句解为“兄不友、弟不恭”,全然未触礼法崩坏之实。
她合上本子,抬眼望去。胤禛站在廊下,正低头整理袖口,动作比平日慢了些,目光也不似往常清亮。他察觉她出来,立刻抬头行礼,声音稳当,可话说得急,像是怕冷场。
清悦没提昨夜的事,也没问他为何连着三日回避弘文馆同习后的闲谈。她只问:“昨儿读的《左传》那段,可还有不明白的?”
胤禛顿了一下,“回额娘,都明白了。”
她嗯了一声,转身进屋,顺手把批注本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中午用膳后,她让安蓉撤了碗筷,带着胤禛往御花园走了一圈。春阳正好,池水泛光,一群鱼在浅处游动,忽聚忽散。
“你看那些鱼。”她说,“有的抢食,有的躲边,有的来回转悠。你说它们谁懂水深水浅?”
胤禛看着水面,没接话。
“你阿玛小时候读书,也卡过三年。”她接着说,“《孟子》里‘民为贵’三个字,他琢磨了两个月才明白,不是嘴上说说,是要落在田赋、刑狱、用人上的。”
胤禛终于侧过脸,“可八弟昨日还说,我读经像嚼蜡,听着明白,落笔就空。”
“他说他的。”清悦语气没变,“你心里清楚就行。嚼蜡怎么了?总比囫囵吞枣强。真懂的人,从不怕慢。”
胤禛低头搓了下手套边缘,声音低了些:“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不行。”
“谁想让你行?”她反问,“是你自己要行。别人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你要是总盯着别人的嘴,路就歪了。”
两人沿着池边慢慢走完一圈,回了永和宫。下午她照常处理几份采办单,傍晚时分,才让人叫胤禛来书房。
油灯刚点上,她取出《左传》那篇,摊开在案上。“咱们今晚不赶进度,就讲这一段。”她说,“你先说说,郑庄公为什么等弟弟造反才动手?”
胤禛想了想,“因为他是兄长,得容让。”
“那要是容让出祸呢?”
“那就是弟弟的错。”
清悦摇头,“错了。你是站在今天看古人,拿现在的道理去套那时候的局。可那时候,周礼还在,名分压人。他不动手,是守礼;动手了,又得背个‘克弟’的名声。你说他难不难?”
胤禛皱眉,“所以……他故意纵容?”
“对了一半。”她说,“他是君,不是兄。君要的是国稳,不是家和。可这话不能明说,就得藏在字缝里。‘克’字不用‘伐’,不用‘讨’,偏用这个带私怨意味的字,就是要人议论——议论得越多,越显得他不得已。”
胤禛沉默片刻,“所以……写史的人也在站队?”
“史官记事,但笔有轻重。”她点头,“你看现在各宫申领物料,账面都合规,可底下有没有虚报?你也查过。可你能直接说谁贪了么?不能。你得让数字说话,让规矩办事。这就是‘微言大义’——话少,意思深。”
胤禛缓缓坐下,“我以前总觉得,只要背熟了、答对了,就算通了。现在才明白,差得远。”
“不晚。”她说,“你现在卡住,是因为开始往深里想了。这是好事。”
她接着翻开一页空白纸,“再来。假设现在有三位主位娘娘,品级一样,皇上赏了一匹贡缎,只能给一人。你怎么分?”
胤禛一愣,“这……按资历?”
“若资历也一样呢?”
“那就抽签?”
“那要是抽完有人闹呢?要是背后有人说你偏心呢?”
胤禛卡住了。
“这不是考你仁不仁,是考你能不能立得住规矩。”她说,“你可以提前定则:节礼轮序、三年一轮,或依近三个月宫务考评得分排序。定了,就照办。有人不服,你也有据可依。郑庄公困在哪?就是没有明规可依,只能靠权谋补。”
胤禛慢慢点头,“所以……读史不是学古人怎么做,是看他们被什么困住,然后想想,今天能不能换个法子破局。”
“对了。”她笑了下,“你八弟爱讥讽人,十三弟爱直言,九弟爱结群。你跟他们打交道,也不用非得争高下。对爱争的,不必硬顶;对爱绕的,别轻易信话;对热心肠的,可以多听几句。交人不在亲近,而在知底。”
胤禛抬起头,“那我是不是……太绷着了?”
“绷着不怕。”她说,“只要心没闭上。你现在觉着难,是因为你在长。树长得越高,风越想摇它。根扎得深,就不怕。”
当晚,胤禛留在书房写了半个多时辰。临走前,他递上一张纸,上面是重新写的《郑伯克段于鄢》札记,末尾加了一句:“权出于势,情让于法,非无情,乃不得不然。”
清悦看了很久,提笔在旁边批了六个字:“见地初成,尚需磨砺。”
她收起纸页,取出教学笔记,在最后一页写下:“根深方能御风,心明始可应变。”
窗外月色清明,她起身走到窗前,望了一眼凝秀宫方向,那里灯火已稀。她转身唤安蓉进来,交代明日晨起的事务。
安蓉应声退下。清悦坐回案前,手指轻轻抚过《宫务时效考评草案》的封面,翻开夹层,确认那张清单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