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外间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胤禛走了进来。他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走到清悦案前低头行礼,声音比往日低了一度:“额娘安。”
清悦正提笔在一张调度单上勾画,听见动静抬眼看了他一眼,没应声,只点了点头,继续写完最后一句。她落笔收锋,才将笔搁下,目光落在胤禛身上。
他站得笔直,手背在身后,指节微微泛白,像是攥着什么东西又不愿拿出来。眉心微锁,不是病态的愁,而是心里压了事却硬撑着不说的那种紧。
清悦没问。她起身走到柜边,取了两只陶罐出来,一空一满,摆在案上。空的那只倒扣着,她拿布擦了底,翻过来放稳。
“昨儿那道‘灾年粮储’的题,你第三策说要减官仓配额以均民食,方向是对的。”她一边摆罐子一边说,“可你忘了,仓可以减,令不能乱。百姓不怕少粮,怕的是今天发一斗,明天改半升,后天又说没有。信崩了,人就散了。”
胤禛垂着眼,应了声“是”。
清悦用指尖轻敲空罐,声音脆亮,响了一下便歇。再敲满罐,音沉而长,余韵缓缓散开。
“你喜欢哪个声音?”
胤禛愣了下,答:“满的那个。”
“为何?”
“因为它实在,听得久。”
清悦点头:“那你可知,旁人为什么躲着你?”
胤禛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清悦没回避他的目光:“你最近话少了,走路也慢了,连周延约你切磋诗文,你也推了两回。你当我不知道?”
胤禛嘴唇动了动,终究低下头:“儿子只是……不想再去凑那些热闹。”
“因为他们不带你玩?”清悦语气平平,像在问早饭吃了几口。
胤禛沉默片刻,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们说我刻板,不通人情。八弟办诗会,邀了七八个兄弟,偏不叫我。十三弟私下问我是不是得罪了谁,我说我没去争,也没拦路,怎么就成了碍眼的?”
他说完,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再开口,但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
清悦没立刻说话。她拿起满罐,倒出一把米粒,粒粒分明,堆在案上成一小丘。又把空罐倒扣过去,拍了拍底。
“这空罐,看着轻省,风一吹就晃。满罐呢,压得住台面,可搬起来费劲,走得也慢。你说,哪个更难走远路?”
胤禛盯着那堆米,低声说:“满的。”
“那你现在被人避开,是因为你变轻了,还是变重了?”
胤禛怔住。
“你不愿随口附和,不肯在账目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骑射场上有人舞弊你也当场指出——这些事,以前你不也做?那时他们围着你转,称你‘四哥公正’。如今避你如避石,不是你错了,是你让他们没法再随便行事了。”
她顿了顿,声音缓了些:“树长得快,枝叶挡了别人的光,自然有人嫌它高。可你要做的,不是砍自己枝条去讨好旁人,而是让根扎得更深,让主干更直。等风来时,弯的是杂草,挺的是松柏。”
胤禛站在那儿,手指慢慢松开,掌心露出一道浅白印痕,是先前攥得太紧留下的。
“可是……”他声音哑了半分,“我总觉得,孤身一人,走得太冷清。”
清悦伸手,将那堆米轻轻拢回罐中,盖上盖子。
“你以为孤身?我告诉你,周延主动退了诗会差事,专等你一道拟农策;文墨昨儿悄悄送了份耗材比对表来,署名没写,可字迹我认得是他。就连档房那个总爱打盹的小吏,前日还多抄了一份采办记录送来。这些人没说话,可他们在看你走哪条路,然后决定要不要跟上来。”
她看着胤禛:“你不必追着别人跑,也不必非得让他们喜欢你。你只要一直往前走,走得正,走得稳,自会有人愿意与你同行。德不孤,必有邻——这话不是安慰人的,是事实。”
胤禛慢慢抬起头,眼神里的阴翳像晨雾遇阳,开始消散。
“那……我是不是该干脆不理他们?”
“不。”清悦摇头,“该见的面见,该说的话说。你不迎合,也不对立。你守你的规矩,也给别人留改的机会。若有人真心向善,你拉一把;若有人执意踩线,你也不拦,让制度说话。你只管把自己这一摊子理清楚,其余的,交给时间。”
她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你现在觉得冷清,是因为你刚从一群人里走出来。等你走出一段路回头望,才会发现,真正能并肩的人,从来不多,但也足够。”
胤禛站了很久,忽然深吸一口气,双膝一屈,跪下行礼。
清悦没拦。
他额头触地,声音清晰:“儿子明白了。我不求人人同路,只求自己无愧。从今往后,走得慢不怕,怕的是走歪。”
清悦伸手扶他起来,没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头。
“去吧,书阁今日新到了一批田亩图册,你拿去看看。周延上午会来,你们一起核对数据。”
胤禛应了,转身往外走,脚步比进来时稳了许多。
到了门口,他又停下,回头说:“额娘,我想把那三句话抄在书房墙上。”
“哪三句?”
“仓不可虚,令不可欺,民不可负。”
清悦笑了下:“去抄吧,用大字。”
胤禛点点头,推门出去。
清悦坐回案前,翻开一本新台账,提笔写下第一行:
“巳初,甲级文书传递时效达标率百分之九十八,较上月提升十二点三。”
窗外天光渐亮,照在案角那只有些旧了的满罐上,釉面泛着温润的光。
她写完一行,抬头看了眼门外,隐约听见书阁方向传来翻书声和低语。
她没再看,低头继续写。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