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的脚步声刚在门外消失,清悦的手还搁在抽屉边缘。她没去碰那本《宫务时效考评草案》,反倒从案角取过一本素色册子,封皮无字,只用细线装订得整整齐齐。翻开第一页,是几行小楷:刑部尚书李家,长子守礼,次子好酒;户部侍郎王家,长子涉赌被参,次子国子监生,近三月出入酒楼七次,伴客多为闲散宗室。
她指尖在“王次子”三字上顿了顿。
昨夜胤禛回来时说得轻快:“今日诗会,户部王大人家的二公子真有意思,引经据典不说,还能拿《汉书》里的典故打趣,逗得几位阿哥直笑。”他眼里有少年人难得的欣赏,“不装腔作势,说话也痛快。”
清悦当时只应了一声,没接话。
现在她把册子翻到下一页,又看了一遍那几条记录——王家次子确实在国子监注册,但上月考绩列末等,先生批语是“才思敏捷而心浮气躁”。更关键的是,安蓉前日回报,此人常与几个被御史点名的闲散子弟聚饮,席间言语放肆,曾言“朝廷规矩不过纸糊灯笼,风大就破”。
清悦合上册子,轻轻吹了下灯芯。
胤禛还小,看得见锋芒,却未必懂藏锋。那些看似洒脱的谈吐,若根子歪了,迟早要栽跟头。
第二天天未亮,胤禛已来请安。清悦正在核对炭薪调度单,头也没抬:“坐吧。”
胤禛坐下,照例说起昨夜功课。清悦一边听,一边用朱笔在单上圈了几处数字。等他说完,她才问:“你说那王家公子有趣,可知道他前天夜里喝到三更,回府时摔了一跤,惊动了顺天府?”
胤禛一怔:“这……倒没听说。”
“他还说‘圣人之言不过遮羞布’,这话你也觉得痛快?”清悦放下笔,“你瞧得起的人,得经得住查。不是看他一时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平日做什么。”
胤禛低头:“额娘的意思,是我看人太浅?”
“不是浅,是只看了面上光鲜。”清悦抽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我给你三个名字。刑部李大人的儿子,每日卯初到衙门帮抄公文,不求赏,只为练笔;翰林院周编修的儿子,专研算学,去年替工部核过河工账目,差错不足三厘;还有侍卫处张统领的小儿子,每日晨起练刀一个时辰,从不断歇,连皇上都夸过他‘持之以恒’。”
胤禛看着那三个名字,没说话。
“这些人,不会在诗会上抢风头,也不会讲笑话逗你笑。”清悦声音不高,“可你要办一件正事,谁能靠得住?是那个喝酒骂官的,还是这几个闷头做事的?”
胤禛慢慢点头:“我明白了。交朋友,不是找热闹,是找能一起走远路的人。”
清悦这才笑了笑:“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必断往来,见了礼,说几句场面话,就够了。真正要说话的人,得你自己去找。”
胤禛起身:“那下次诗会,我想多问问周编修的儿子,他算学那么好,能不能教我核田赋数据?”
“这主意不错。”清悦点头,“学问上的事,光明正大请教,谁也不能说什么。”
胤禛走后,清悦让安蓉悄悄去档房查了国子监子弟出入记录,又命人盯着书阁那边。果然,第三日午后,胤禛去查《资治通鉴·唐纪》中关于均田制的段落,刚翻开书,就见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也在旁边翻同一卷。
“四阿哥也看这段?”那人抬头,面容清瘦,眼神沉静。
“正是。我一直不解租庸调如何并行,想看看前朝旧例。”
“其实关键在户籍清查。”年轻人指着一段批注,“周先生讲过,若户数不清,赋税再严也落不到实处。”
胤禛眼睛一亮:“你就是周编修的儿子?”
“周延。”那人拱手,“字子承。”
两人便站在书架旁聊了起来。从均田说到漕运,又从漕运说到近年水患,越说越投机。最后胤禛主动道:“改日我整理一份江南田亩数据,你帮我看看核算可有疏漏?”
“求之不得。”周延微笑,“我也正想找人切磋。”
安蓉回来报信时,清悦正在批一份药材交接单。听完,她没说话,只在案头那本《朝臣家系简录》上,于“周延”二字旁画了个圈,又在旁边添了两个小字:“可用”。
当晚,胤禛再来时,脸上带着少见的轻松。
“今天和周延聊了很久,他答应帮我理一份赋税推演表。他还说,他父亲常说,‘做官先做人,做人先守分’。”
清悦点头:“这话实在。”
“我原以为读书人都拘着,可他不一样。不抢话,也不迎合,但一开口就有分量。”胤禛顿了顿,“我觉得,这样的人,才该多来往。”
清悦提笔,在明日调度单上写下最后一行安排,然后将纸推到一边。
“记住一点。”她说,“你现在选的不只是朋友,是你将来办事的路子。路正,走得慢不怕;路歪,跑得再快也是空。”
胤禛郑重应下。
清悦站起身,走到柜前,把《朝臣家系简录》放进抽屉。手指触到那枚铜钱,仍是正面朝上。她没多看,关上抽屉,转身拿起《宫务时效考评草案》,在页脚空白处写了一句:“人脉之始,贵在择基。”
窗外暮色渐浓,烛火跳了一下。
她正要继续看下一组数据,外头传来脚步声,安蓉低声进来:“周家少爷走时,特意问四阿哥明日可还会来书阁。”
清悦执笔的手顿了顿。
她没抬头,只在纸上又画了个圈,墨点略重,像一颗落定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