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檐水顺着宫墙滴落,在青石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清悦坐在东暖阁里,手里捏着那半页残简,纸边已被手指磨得起毛。她没再点灯,只靠着窗缝透进的一线灰白光亮,把上面“户部王大人革职锁拿”八个字又默读了一遍。
天刚蒙蒙亮,她起身唤安蓉进来,声音不高:“去把永和宫上下都叫到正殿前,一个不落。”
安蓉迟疑了一下,“这会儿外头还下雨呢。”
“那就带伞。”清悦已换了素色常服,发髻用一根银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我不出去避雨,他们也不能躲事。”
宫人们列队站在正殿前空地上,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打湿了裙角。清悦走出来时,没人说话。她站定在阶前,目光扫过一张张低垂的脸。
“昨夜户部有官涉贪被查,这事你们多半听说了。”她语气平直,像在说今日炭薪是否足额,“皇上已下令彻查,与咱们无关。从今日起,各司其职,轮值照常。若有谁私下议论朝政、传谣生事,按宫规处置,杖责逐出。”
她说完便转身回屋,没再多话。安蓉立刻拿出三日轮值表张贴在廊下,又派两个老成宫女分头去各处走动,听风声、劝闲语。不过半日,永和宫内外已恢复如常,连膳房报上来的菜谱都没乱一道。
消息传得快。咸福宫那边,李常在第三日清晨突然掀了帐子,披衣就往外冲。守门太监拦不住,眼睁睁看她冒雨奔向御花园。
她跪在康熙每日必经的石径旁,额头抵地,嗓音撕裂:“奴婢冤枉!有人构陷!求皇上明鉴!”说着竟伸手抓脸,指甲划过脸颊留下血痕,又扯开领口,露出半肩素衣,“若不能自证清白,奴婢愿以死谢罪!”
巡园侍卫慌忙围上去,却不敢近身。消息很快送到永和宫。
清悦正在批一份冬衣补领单,听完回报,笔尖顿了一下,抬头问:“她身边可有人跟着?”
“只有个吓傻的小宫女。”
“去库房取医药箱,挑两个懂规矩的老太监,马上过去。”清悦放下笔,“告诉他们,别提我的名字,就说——‘乌雅主子说了,身子要紧,莫伤龙体行经之地’。再悄悄递句话:‘皇上尚在查证,未必无转圜。’”
安蓉点头要走,清悦又补了一句:“人带回宫后,别让她见外人。热水、汤药都供上,但门窗要关严。”
不到一个时辰,李常在被劝回咸福宫。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靠在榻上喘气,嘴里还念着“冤枉”。两名太监留下医药箱便退了出去,一句话没多说。
傍晚前,清悦写了一封短笺,用素纸折好,封口不加印,只让安蓉亲自送去。
“告诉她,这是您顺路经过,碰巧捎来的。”
安蓉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低声说:“她看了信,哭了,把信压在枕头底下,没烧也没撕。”
清悦没问信里写了什么。她只问:“文墨那边可记下了进出的人?”
“从今早起,咸福宫前后门所有出入都录了名。没人递东西进去,也没人传出字条。”
“好。”清悦点点头,“让她觉得还有路走,就不会豁出去乱咬。”
夜里,胤禛来了。他站在门口,鞋底还沾着湿泥。
“额娘,我听说……李常在今天在园子里闹了一场?”
“你知道就好。”清悦没抬头,继续翻手里的文书,“她想搏一搏,可惜选错了时候。”
胤禛走近几步,“她真会死吗?”
“不会。”清悦合上册子,“想死的人不会喊冤,只会闭眼跳井。她那是求活,不是求死。”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我们做什么都不算错,可做多了,反而显得急。”清悦抬眼看他,“你现在最该记住的是——宫中最忌躁进。能忍一时屈,方成百尺高。”
胤禛慢慢点头,“我明白了。”
“回去吧。”清悦重新打开抽屉,取出另一叠报备文书,“把这话也带给弘文馆那些兄弟听听。”
胤禛走了。窗外雨停了,风还在刮,吹得廊下灯笼晃个不停。
清悦召来安蓉和文墨,听他们一一汇报。咸福宫自午后起再无异动,李常在喝了安神汤,已睡下;各宫管事今日上报的物料单比往常准时;就连一向拖沓的西配库,也提前半个时辰交了回缴清单。
“她疯,我不疯;她乱,我更不能乱。”清悦把最后一份文书归档,放进柜中,“现在人人都在看谁先撑不住。”
安蓉轻声问:“要不要趁势压一压咸福宫的份例?”
“不必。”清悦摇头,“她已经塌了半边天,再压,就是逼她翻脸。我们现在要的是安静,不是风波。”
文墨犹豫道:“可有人在底下说,您对李常在太软,像是……留情面。”
“让他们说。”清悦端起茶杯,茶凉了,她也没换,“软硬不在罚不罚人,而在能不能让人不敢动。她现在连哭都不敢大声,这就是规矩立住了。”
她放下茶杯,忽然问:“今日各宫报备的文书,可都收齐了?”
“都在这儿。”安蓉递上一摞纸。
清悦一页页翻看,手指在几张纸上停了停。凝秀宫申领绣线数量比上月多出三成,延禧宫却少了两匹云锦。她没说话,只在边上画了个小圈,然后整整齐齐码好,放进抽屉底层。
夜深了,她仍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支朱笔,在新拟的《宫务时效考评草案》上勾改几处措辞。窗外风声渐弱,远处宫灯一盏盏熄灭。
安蓉进来添了油,低声说:“十三阿哥派人来问,明日讲学是否照常。”
“照常。”清悦头也不抬,“告诉他们,风雨不停课,才是读书人的本分。”
安蓉应声退下。清悦搁下笔,揉了揉腕子,把草案折好,塞进抽屉夹层。她拉开最下格,取出一枚铜钱,正面朝上,轻轻放回原处,压在一叠旧账本下面。
这时春杏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
“这是今早从李常在屋里收出来的,藏在褥子夹层里,是个香囊,里面塞了张纸条。”
清悦接过,打开香囊,抽出纸条展开。上面字迹歪斜,写着:“速毁右司底档,否则同死。”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把纸条折好,递给春杏。
“交给文墨,让他查这纸是从哪批废纸上裁下来的,墨是哪家铺子出的。”
春杏刚要走,清悦又叫住她。
“等等。”
她从案上取过一张空白签条,提笔写下六个字:**留命即是出路**。
“把这个,放在她明日的药碗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