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全低语刚落,清悦指尖在抽屉边缘停了一瞬,随即收回手,茶盏轻轻放回原位。她没动,也没问,只是抬眼扫了眼主座方向。
康熙正与户部大臣说话,目光却再未往延禧宫那席落过。新入宫的李常在坐在侧位,今日宴上头一回承宠,按例该得些体面赏赐。可内务房太监捧着托盘绕了一圈,独她那一处空着。她低头抿唇,脸上笑意僵了片刻,又强撑着端起酒杯敬向主位。
康熙只略点头,没接话。
清悦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她起身时,袖口拂过桌沿,动作轻缓。退席之际,脚步未急,也未回头,径直穿过西侧回廊,往永和宫方向去。安蓉提灯候在角门,见她出来,低声禀:“咸福宫今夜无人进出,延禧宫遣人去了趟内务房,说是查冬衣布料登记。”
清悦颔首:“记下便是。”
她没再多问。事已分明——帝王心念一转,不必明言,自有万千细节显露痕迹。一个不受宠的嫔妃,连底下太监都敢怠慢;而曾经被看重的人,如今连申领一块绣缎都要反复核对。
回到西暖阁,她卸了簪环,换了家常衣裳。安蓉送上热巾,她擦了把脸,便坐到案前。桌上堆着几份待批的出库单,她提笔逐条勾画,字迹平稳,不快不慢。
“娘娘,”安蓉迟疑道,“要不要查一查延禧宫那边,为何突然申领布料?”
“不必。”清悦搁下笔,“她们若还想闹,自然会动;若已收手,我们追得太紧,反倒显得计较。”
她说完,翻开账册最末一页,看了看昨日入库的炭薪数目,又对照月初配额,确认无误后合上本子。
“你去档房走一趟,把近十日各宫物料调度汇总抄一份,明日递进内务府备案。”她顿了顿,“附一句:诸事归常,惟循旧制。”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是《宫务时效考评草案》的初稿,边角已有折痕,“把这个也带上,存档即可,不必呈报。”
安蓉接过,退出时轻轻掩上门。
清悦独自坐着,烛火映在纸上,影子拉得老长。她没再翻账,也没写新条陈,只是静静听着外头更鼓一声声过去。戌时末,风渐歇,檐下铜铃不再作响。
她忽然想起方才宴上,胤禛坐在下首,目光几次扫来,似有话说。那孩子越来越懂察言观色了。
次日清晨,寅正刚过,胤禛便到了东宫书房。他站在门口,见母亲已在案前批文,便轻步走进,行礼后立在一旁。
清悦抬头看了他一眼:“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胤禛顿了顿,“只是……见母妃昨夜退得早,又听说延禧宫那边动静不小,儿臣担心……”
“担心什么?”她放下笔,语气平和。
“担心她们……不肯罢休。”胤禛声音压低了些,“若再设局,不如先下手为强。”
清悦没立刻答话。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晨光洒进来,照在案上那份尚未收走的《资治通鉴》上。
“你读过‘萧规曹随’这一节?”她问。
“读过。”胤禛点头,“曹参继萧何为相,凡事依旧章,无所变更,百姓称便。”
“那你可知,他为何不改?”
“因为天下初定,民需安定,政贵守成。”
清悦转身看着他:“现在咱们这宫里,也是这个道理。规矩立住了,人心就稳了。有人想争,那是她们的事;我们守住该守的,就够了。”
她走回案前,翻开书页:“你看这曹参,别人说他无所作为,他只管饮酒。可酒杯底下压着的是律令文书。他不是不做事,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静。”
胤禛沉默片刻,低声道:“儿臣明白了。真正的稳固,是让对手自己退场。”
清悦点头:“树大不争风。风来了,枝叶晃,根不动就行。”
胤禛抬起头,眼中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他深深一揖:“谢母妃教诲。”
清悦扶他起身,顺手将书合上,放在一边。
“去吧,今日还有策论要写。别总想着应对谁,先把功课做好。”
胤禛应诺,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窗影。灯火虽熄,帘幕之后仍透出几分沉静气息。他默默行礼,才缓缓走远。
清悦送走儿子,重新坐下。安蓉进来回话:“内务府已收了备案文书,赵谙达亲自签收的。延禧宫那边,昨夜申领的布料被驳回,说是‘手续不清’。”
“嗯。”清悦淡淡应了一声,“尹答应昨儿送去的参汤,可有人收?”
“还是被挡回来了。这次连门都没进。”
清悦没再说话,只提笔写下一条新规:凡宫中赏赐往来,须附由档房出具的流转凭证,否则不予通行。
她写完,吹了吹墨迹,命人送往各库掌事处。
午后,乾清宫传来消息:康熙批阅奏折时,将一份关于王尚书族侄调任户部采买司的请旨折子搁在一旁,朱笔未落,只轻叹一句:“近来后宫倒是安静了。”
这话传到清悦耳中时,已是申时三刻。她正在核对一份宫人调任文书,听到安蓉转述,只抬了下眼,便继续低头写字。
“锁匙交接也要登记,以后凡涉及库房出入者,皆须双人签字。”她边写边说,“明日递档房。”
安蓉应下,正要退下,却被她叫住。
“等等。”清悦拉开抽屉,取出那份《宫务时效考评草案》,指尖抚过纸面,轻轻吹去浮尘,然后整整齐齐放进柜中,上了锁。
窗外风歇,檐铃无声。
她坐了许久,才起身拨亮灯芯,提笔在旧账簿空白处写下一句:
势成于无形,威立于不争。
笔尖落下最后一划,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