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蓉推门进来时,手里捏着一张揉得发软的纸条。清悦正伏在案前,指尖压着三本摊开的账册副本,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的用印时间上。
“北巷暗档房昨夜有人翻动记录。”安蓉低声说,“张禄进去不到一盏茶工夫,出来时袖口鼓了一下。”
清悦没抬头,只将朱笔轻轻一点,圈住账册上一处日期:“三月初五申时三刻,采买档房送来的调度令盖了复核章,可文墨那晚根本没值夜。这章是谁盖的?”
安蓉顿了顿:“老赵今早悄悄回话,说是内务府周采买代签的,理由是‘急件不误供奉’。”
“周采买?”清悦终于抬眼,“就是那个上月因油料迟供被记过的人?”
“正是他。”
清悦合上账册,抽出最底下那份标注“异常调度”的铁柜副本,翻到贡缎那一栏。她手指顺着一行小字滑下去,停在入账时间上。
“咸福宫减耗三成炭薪,节余转库;织造局误发贡缎二十匹,原单退回补正;御膳房油料迟供两日,查系调度令错写时辰。”她一条条念完,声音平得像在报菜名,“全卡在太后寿辰筹备当天,差事堆叠,人人自顾不暇——偏偏这时候,有人拿我的名字领松炭、改花押、递假单。”
她说完,把册子往安蓉面前一推:“去文书房,让文墨按计划行事。那些她亲手核过、确认无误的原始记录,挑几处紧要的,交给李妈妈、刘嬷嬷,还有北库的老账房。告诉他们:只说你亲眼所见,不必提我。”
安蓉接过册子要走,清悦又叫住她:“顺便问一句,春杏昨夜巡到哪个角门?”
“西六所附近。她说看见吴小满和陈六儿交接钥匙,两人一句话没说,就那么站着等更鼓敲过。”
“好。”清悦点头,“让他们继续守着。今晚北库加巡一次,调度令进出必须双人签字。”
安蓉走后,清悦起身走到墙边,掀开一道窄帘,露出藏在后面的铁柜。她取出一把铜钥匙,打开第三格,将三份副本重新归位,再锁回去。转身时,烛光晃了一下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根绷直的线。
天刚亮,永和宫外头就起了动静。
先是浆洗房的李妈妈蹲在井台边搓布,冷不丁冒出一句:“谁说我主子克扣冬衣?我家小子上月领了双份布票,还是特批的!若不是她压着用度,咱们哪来的余料分?”
旁边一个新进宫婢不信:“可听说她借太后召见邀宠,还私改账目中饱私囊。”
李妈妈冷笑一声:“那你去档房查啊。咸福宫这个月炭薪少烧三成,节余全登了记,入库单贴在公示栏底下,谁都能看。你要说这是贪,那全天下的省吃俭用都成贼了。”
这话传得快。到了午间,连文书房的老赵也趁着发抄录本的机会,指着账册片段跟人念叨:“你们自己瞧,三月初五那天,乌雅主子经手的调度令一笔没少登,连错写时辰的都备注了‘待补’。倒是咸福宫那边,同一天领了四十斤松炭,签的是谁的花押?没人认得。”
质疑声渐渐弱了。
可还有人嘀咕:“手段太干净,反而不像真的。谁做事能滴水不漏?”
这话不知怎么传进了安蓉耳朵里。她回来时脸色有点沉:“东配殿有个新调来的书吏说,清白的人不会这么巧处处留证,分明是早有准备,做给人看的。”
清悦正在批一份炭薪申领单,闻言笔尖一顿,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十年前,我为省下一笔绣线银两,连夜核对花样图谱,眼睛熬出血丝,第二天却被某位主位当众斥为‘计较琐碎’。那时没人说我做戏。”
她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旧簿子,翻开一页:“你去找几个老宫人,问问他们还记得不——我十年来从不吃一口额外膳,从不多拿一尺布。若有人不信,就让他们去查膳食房的签领单,去织造局翻配给册。”
安蓉应了声是,转身出去。
傍晚前,消息一圈圈传开。
膳房的张婆子说:“乌雅主子每月初一都退燕窝羹,说‘体寒不宜滋补’,可厨房知道,她根本不是体寒,是嫌贵。”
织造局的刘嬷嬷接话:“去年冬衣配给,她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病倒的扫洒太监,自己穿旧袄过了三个月。”
连乾清宫当值的小太监都听见了:“听说皇上夸她账目清楚,她回的什么?‘奴才不敢居功,只求不误差事’——这话谁说得出来?”
流言像雪遇阳,悄无声息地化了。
夜里,清悦坐在东暖阁案前,面前摊着一本新誊的《节用实录》。这是她让人把各宫节余、调度、补正的实录重新汇编的册子,每一页都标了出处、核人、时间。她正用朱笔在校最后一行,门外传来脚步声。
文墨轻手轻脚进来,站在帘外:“主子,北库今日无异动,钥匙仍由陈六儿和吴小满共管。老赵送来一张纸条,说周采买今早告病,没去当值。”
清悦“嗯”了一声,没抬头。
“还有……”文墨犹豫了一下,“采买档房有人议论,说宜妃娘娘近来不大见人,咸福宫撤了戏乐,连香烛都减了。”
清悦终于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减香烛?”她轻笑一声,“心虚了。”
她合上《节用实录》,用青布包好,放在案角。然后重新提起笔,在应急事务备案簿上写下一行字:“三月初十亥时,证据链闭合,风向已转。”
写完,她靠回椅背,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目光清亮。
“明日若皇上召见,”她说,声音不高,却像钉子落进木板,“就把这份《节用实录》带上。”
安蓉垂首立在一旁,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文墨仍在帘外候着,手里攥着那张纸条。
清悦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拨了拨灯芯。火苗跳了一下,照亮她面前摊开的宫院图。她的手指慢慢移到北巷位置,点了两下。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她依旧端坐灯下,手边放着铜钥匙,案上摆着铁柜副本的目录单。
烛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