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了一下,清悦的手指从灯盏边沿收回。笔洗里那支狼毫还泡着,毛尖散开,水色微浊。
安蓉进来时脚步很轻,站在门边没说话,只将一方红绸包放在案角。清悦看也没看,伸手把铜页簿掀开一条缝,把红绸包夹进去,压在《策问试行章程》底下。
她端起茶盏吹了口气,茶面浮着几片桂花,已经沉底。喝完半盏,才抽出红绸包,拆开外层布角,露出一张薄纸。纸上字迹淡黄,像是用米汤写的。她从匣中取出小瓷碟,倒上一点褐水,用鹅毛刷轻轻一扫,字迹渐渐显出来。
第一行写着:“油料多支三十斤,御膳房赵六签收,无档房批文。”
第二行:“贡缎误送永和宫东偏院,接货人为李氏陪房王妈。”
第三行:“太医院参片调拨单,补签日期早于请领三日。”
清悦放下刷子,把纸翻过来,背面还有一句暗语:“槐树开花,风往西吹。”
她盯着这句看了片刻,抬眼对安蓉说:“老槐树底下埋的炭篓,是谁去取的?”
“陈六儿。”
“他可看见有人蹲守?”
“没有。但他说炭篓挪过位置,原该靠东墙根,那天却摆在西头石阶下。”
清悦点点头,把药水烘干的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袖袋。她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最下一层抽屉,取出一本蓝皮册子,封面上写着《各库轮值备忘录》。翻开第三页,对照密报里的名字,逐一勾画。
赵六——御膳房油料档,每日辰时交割;
王妈——李氏陪房,每月初五、十五进出织造局提货;
参片调拨经手人姓吴——太医院药库副使,宜妃赏药常走此路。
三个人,三个口子,时间都卡在四日后——太后寿辰筹备入账当天。
她合上册子,坐回案前,提笔在空白调度令上写:“凡寿礼相关物资调度,须双签复核,稽查档房副使会同验讫。”写完又划掉“副使”二字,在旁边注了个名字:文墨。
安蓉站在一旁,低声问:“真要让她顶这个差?”
“她核江南贡单时能发现日期错乱,说明心细。”清悦声音不高,“现在不是挑稳妥的时候,是要在别人动手前,先把路堵死。”
“可要是宜妃那边察觉……”
“她们不会察觉。”清悦打断她,“因为她们以为我还在忙着上书房的事。”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案头那份《策问记录》上。胤禛的条陈昨天刚被李儒安批了“有实务之思”,皇上听说后还问了一句:“四阿哥近来言语,倒比从前实在。”这话是李谙达私下传来的,算不得旨意,但已是风向。
正因如此,眼下这一招才更要悄无声息。
她抽出一张新纸,写下三条:
一、不惊动康熙;
二、不动摇体制;
三、不让胤禛卷入。
写完,用火漆压在砚台底下。
“你去趟文书房,”她对安蓉说,“告诉文墨,今晚别回家,就说北库账目紧急,让她留在档房值夜。顺便带句话——‘松炭二十斤’那件事,有人想翻旧账。”
安蓉明白这是提醒文墨提高警觉,点头就要走。
“等等。”清悦叫住她,“再去趟采买档房,找老赵,问他最近有没有人打听永和宫申领记录。”
“要不要让他留字?”
“不必。他若肯传信,自然会用暗语。你只管听。”
安蓉退下后,清悦重新摊开密报,用指甲沿着“补签日期早于请领”那一行慢慢划过去。这种手法,不是普通差役敢做的。批文倒填,得有人在档房里配合改底册,还得有内应递出空单,等事后再补签。
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早就铺好的线。
她想起前些日子春杏回报,说有次夜里巡库,看见个穿青袍的太监从稽查档房后门出来,手里拎着个黑布包。当时她没在意,以为是加班誊账的书吏。现在想来,那地方平日锁门,钥匙在总档房手里,谁能让一个外人深夜出入?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的宫院图前。手指顺着永和宫往西滑,经过咸福宫、再往北是御膳房,西南方向是织造局,东南角连着太医院药库。四个点围成一个斜方,像一张网的四角。
而她的永和宫,正好在网心。
她退回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画了个简图,标出三处异常地点,中间写了个“她”字。然后在图外圈了一道线,写下两个字:先发。
不能再等了。
她提起笔,在调度令上正式批下:“着文墨暂代稽查档房副使,即刻履职。”又加一句:“凡涉寿礼调度者,未经双签,一律停拨。”
写完,吹干墨迹,盖上自己的私印。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安蓉回来了。
“老赵说了,”安蓉进门就低声道,“这两天有人三次问他‘永和宫炭例是不是涨了’,还打听过李氏那边有没有额外领布。”
“他怎么答的?”
“他说按规矩办,多一两都不给。”
清悦嘴角略动了一下,“还算稳得住。”
“他还塞给我这个。”安蓉递上一张小纸条,上面画了个歪扭的“井”字。
清悦盯着看了两息,明白了。这是说——有人挖坑,等着她往下跳。
她把纸条凑到灯上烧了,灰烬落入铜盆。
“你去通知春杏、陈六儿、吴小满,”她说,“从今晚起,各库交接,必须两人同行。若有单独传唤、私下交接,立刻来报。”
“要不要让吴公公也盯紧原始花押?”
“他已经盯了。”清悦淡淡道,“我前天就让他把所有补签单另归一档。”
安蓉顿了顿,又问:“万一她们改道绕开稽查呢?”
“那就让她们绕。”清悦看着桌上那份调度令,“只要动了,就会留下痕迹。我们现在不怕她们做,怕的是她们不做。”
她说完,站起身,把调度令放进一个紫檀木匣,锁好,交给安蓉。
“送去文书房,亲手交到文墨手上。等她看完,让她回一句话——‘井已见底’。”
安蓉接过木匣,转身要走。
清悦忽然又开口:“慢着。”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药水显影后的密报,撕成四条,投入烛火。火焰猛地一窜,映得她半边脸发亮。
“告诉文墨,”她说,“从现在起,她不是在办事,是在替我看着这条路能不能走通。”
安蓉点头,快步离去。
屋内只剩清悦一人。她坐回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写道:“若事起于寿辰当日,则祸在筹备;若祸在筹备,则根在调度;若根在调度,则破局之机,唯在未发之前。”
写到这里,笔尖一顿。
她盯着最后七个字,缓缓吐出一口气。
窗外夜风拂过檐角铃铛,响了一声。
她把纸折好,压在调度令副本底下。
右手仍握着笔,左手抚过砚台边缘,触到一抹未干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