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清悦才合眼不到一个时辰。她没睡踏实,脑子里还在过那些账目条文。安蓉进来轻声说胤禛一早就去了书房,已经读了半个多时辰的书。
清悦起身梳洗,披了件外衣往书房走。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胤禛的声音,正在背《资治通鉴》里平定三藩那段。声音平稳,不急不缓。
她推门进去,胤禛抬头看她一眼,放下书行礼。
“接着念。”她说。
胤禛继续往下读,讲到朝廷派将出征,却因猜忌频频换帅。清悦坐在旁边,等他念完一段,忽然问:“你说,当时皇上最怕什么?”
胤禛想了想,“怕边将坐大,拥兵自重。”
“那边将呢?”
“怕朝中不信,功高被疑。”
清悦点头,“那你告诉我,要是你是主政的人,怎么能让前线打仗的人安心?又不让朝廷担惊受怕?”
胤禛低头片刻,“光靠下旨安抚没用。得让两边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比如军报不能只报胜不报败,也不能由一个人独揽奏事权。该设个轮值制,几人共签,互相牵制。”
清悦看着他,“这法子能防欺瞒,可要是有人故意拖沓、压着不报呢?”
“那就定时限。延误军情者,不论品级,一律查办。同时在京设督办司,专管文书流转,不涉军务,只管传递是否及时。”
清悦嘴角动了一下。
“你再想一步。若有人借督办之名,插手前线调度呢?”
胤禛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督办司官员不得与边将私通信件,家人不得在地方任职。三年一调,不得连任。其职责仅限登记、转递、存档,无权拆阅密奏原件。”
他说完,停下来看着清悦。
清悦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天天看各宫申领记录吗?”
胤禛摇头。
“小事理不清,大事就更乱。你现在能把一道政令从发起到执行再到监督全盘想通,说明脑子已经活了。”
胤禛低头,“儿子以前只懂记,不懂问。是额娘一次次逼着我想,才慢慢明白过来。”
清悦站起来,“去吧。今日经筵若有实务题,你就按这个思路答。别抢风头,但也别躲。”
胤禛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慢着。”清悦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工部尚书府门前石狮底座,你记得去看看。”
胤禛点头,退出书房。
清悦回到永和宫内堂,坐下翻他最近的课业批注。字迹比两年前工整多了,内容也不再是照抄师傅讲义,开始有自己的判断。有次写“节流不如开源”,旁边还附了一张户部历年开支对比表。
她正看着,安蓉进来低声说:“少爷在庭院里,和陈之培他们碰上了,正说着漕运的事。”
清悦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胤禛站在廊下,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围着他。一人说着江南水患影响漕粮运输,另一人反驳说地方官瞒报灾情才是主因。
争论起来后,有人提到某位大臣家族在运河沿线有田产,语气带刺。场面一下子冷了。
胤禛开口:“私产归私产,公事归公事。去年山东旱,那位大人还捐了三千石米赈灾。咱们论制度,不攻人身。”
那人脸色缓下来,点点头。
旁边陈之培说:“四哥说得对。关键是运粮机制有没有漏洞,能不能及时发现贪弊。”
众人重新讨论起来,话题转回如何建立地方稽查体系。没人刻意迎合胤禛,但每有人提出新点子,都会先看他一眼。
清悦轻轻把窗户关上,转身时脸上有点笑意。
安蓉端来一碗热粥,“主子喝点再忙。”
清悦接过碗,喝了两口放下,“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反倒是真的把他当一路人了。”
“可不是?”安蓉笑,“以前都说少爷冷面少言,不好亲近。现在人家愿意跟他说实话了。”
清悦没接话。她知道这不容易。胤禛从小就不爱多话,别的阿哥玩耍时,他总在看书。她怕他孤立,又怕他为了合群委屈自己。如今看他既能坚持己见,又能容人异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下午她正在核对明日要呈报的物料汇总册,胤禛回来了。
“石狮底座有刻痕,像是新划的记号。”他说,“儿子没靠近细看,只绕着走了两圈。”
清悦点头,“知道了。你去准备明早的经筵议题,别松懈。”
胤禛应声要走,她又补了一句:“今天你在院子里说的话,我很满意。”
胤禛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说了句“儿子记住了”,便走了。
天快黑时,清悦让安蓉把近年所有宫务改革的文书都找出来。她一页页翻,从协力轮班制到物料双印具全,再到审计小组轮值表。每一项都是从一个小问题开始,一步步推出来的。
她拿出一张素纸,写下四个词:德望、人脉、隐忍、时机。
笔尖停在纸上。
胤禛现在已经能独立分析政事,也能赢得同龄人的尊重。这些都不够,还得学会藏锋。树大招风,走得快不如走得稳。
她把纸折好,放进抽屉。
安蓉进来问要不要传晚膳。
“不急。”清悦说,“把明日汇总册再核一遍,特别是尚药局焚化记录那部分。”
“主子还要查那个?”
“不是查,是备着。”清悦翻开册子,“哪天要用,得立刻拿得出证据。”
安蓉点头出去了。
清悦坐着没动。窗外天色暗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她想起胤禛刚启蒙时,连田亩和税赋的关系都搞不清,问她“为什么百姓种地还要交钱”。那时候她一句句教,像搬石头铺路,一块一块往前挪。
现在他不仅能走,还能看清前面有没有坑。
她伸手摸了摸桌角那份《六宫物料稽查章程》初稿。权限确实大,但她不能替他扫清所有障碍。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踩实。
安蓉回来,把校对好的汇总册放在桌上。
“主子,都对过了。只有尚药局三月初七那天的焚化记录,签字太监的名字和其他日子笔迹不太一样。”
清悦翻开册子,找到那一页。
她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了个“查”字。
笔尖一顿,又添了一句:**明日调取当日值守名单,比对用印时间。**
安蓉接过册子准备离开。
清悦突然说:“等等。”
她把刚才那张写着四字的纸拿出来,撕成两半,扔进了废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