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从御书房出来时天色尚早,廊下风大,他紧了紧外袍。清悦站在回廊尽头的柱子旁等他,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
“见过了?”她问。
“嗯。”胤禛点头,“李侍讲的儿子也在候着,刚才聊了几句。”
清悦翻开册子,上面是户部三年来的考核名册摘录。她指着其中一行:“陈之培,父亲任户部郎中,无党附记录,家中三代清流。昨儿你和他说话,可觉得如何?”
“他问我边镇军屯的事,我提了耗粮异常。”胤禛说,“他没打断,还记了两笔。”
清悦合上册子:“那就再谈一次。这次带你的核算表去,别光说问题,把法子也摆出来。”
胤禛顿了一下:“阿玛是怕我说得太多?”
“不是怕你说,是怕人听歪。”清悦看着他,“你想推新政,就得让人先信你有办法,不是只会挑错。”
胤禛低头想了想:“那我明日再去经筵,正好他也会来。”
清悦没再说什么,只把册子递给他:“回去抄一遍这三个人的履历,明早我要看。”
胤禛接过册子走了。清悦转身进了值房。
安蓉已经在等了。她低声说:“查过了,陈之培平日只和工部主事家的两个儿子往来,三人常在书局抄书,不进酒楼,也不赴宴席。”
清悦提笔在名字旁边画了个圈:“盯住他们下次见面的地方,别派人近前,远远听着就行。”
“是。”
“还有,把审计小组新调来的那个小吏派去书局当差,就说缺人手,让他干三天。”
安蓉应下,正要走,清悦又叫住她:“别让他穿宫服,换便衣,别露身份。”
安蓉点头退了出去。
第二天经筵后,胤禛在回廊遇见陈之培。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我重新算的屯田耗粮表,按地形、兵额、运距分了三类,你看有没有漏处。”
陈之培接过一看,眉头慢慢松开:“你这算法……不是照着旧册抄的?”
“我自己改的。”胤禛说,“原册子只记总数,容易蒙混。我把每一项拆开,谁报的、哪一镇、多少兵、耗多少粮,全都列清。”
陈之培抬头看他:“那你查出几个州县有问题?”
“七个。”胤禛说,“三个数字雷同,四个少报三成以上。我已经让底下人再核一遍实物存粮。”
陈之培沉默片刻:“你要不要看看兵部那边的运单底稿?我舅舅在兵部职方司当差,能借出来。”
胤禛没立刻答应:“这事不能连累你。”
“我又不是帮你做私事。”陈之培笑了下,“你是为查实情,我又不是瞎子,看得出你动的是真格。”
两人说着往前走,声音渐远。
清悦在偏殿的窗后看着他们走远。安蓉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小吏带回的话。”安蓉说,“他们在书局谈了半个时辰,陈之培主动提要帮他找兵部旧档,还说他父亲也觉得近年军饷账目不清。”
清悦把纸条烧了:“记下陈之培的名字,归入‘可引’一类。”
“那其他人呢?”
“继续查。”清悦翻开另一本册子,“先把这三个人的家族近三年赏罚、田产、婚配都过一遍,尤其是有没有和索额图旧部沾亲带故。”
安蓉应声要走,清悦又说:“查的时候别用宫里的人,找外面的账房先生去做,付银子,不留痕迹。”
晚上胤禛来了值房。他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桌上:“这是今天说的话,我全记下了。”
清悦扫了一眼:“你觉得他可信?”
“我觉得他是真想做事的人。”胤禛说,“他跟我说,现在很多人读书只为升官,没人关心底下百姓过得好不好。”
清悦放下笔:“那你有没有问他,如果他来做主,该怎么改?”
胤禛一愣:“我没问。”
“这就是你短处。”清悦说,“你急着证明自己懂,却不想知道别人怎么想。你要交人,就得先明白对方心里想要什么。”
胤禛低头:“那我下次问。”
“不只是问。”清悦说,“你要让他看到,你能解决他关心的事。比如他说百姓苦,你就拿出减免摊派的算例;他说官场虚应,你就说怎么定责到人。让人觉得跟你说话有用,不是光听你批评。”
胤禛点头:“我明白了。”
“还有。”清悦看着他,“话可以多说,盟不能随便结。你现在每走一步都有人盯着,一个不当心,就会被人拉进局里。”
胤禛应了。
几天后,胤禛来找清悦:“我想请陈之培来永和宫西厢,一起整理一份屯田改策的初稿,行不行?”
清悦正在翻一份官员履历。她没抬头:“他父亲最近有没有收过外省送礼?”
“不知道。”
“京郊有没有买地?”
“也不清楚。”
清悦放下笔:“那就先不请。”
胤禛有些急:“可他已经帮我找了两份兵部档案,还替我问了运粮损耗的标准!”
“所以更要查清楚。”清悦说,“越是帮过你的人,越要查明白。不然哪天他出了事,你脱不开身。”
胤禛不说话了。
清悦语气缓了些:“我不是拦你交朋友,是要你交得稳。等审计小组把他的家事查完,没问题,你再请。”
胤禛点头:“好。”
两天后,安蓉送来一份记录。清悦看完,在陈之培的名字上画了个勾。
“他家近三年无额外赏赐,京郊田产未增,父兄往来文书皆由官驿递送,无私人信使。”安蓉说,“也没和索额图旧部联姻或共财。”
清悦写下一行字:“允交往,限议题,不涉人事推荐。”
她对安蓉说:“告诉胤禛,可以请人来,但只谈屯田核算,别的不议。”
胤禛来了之后,清悦把记录给他看:“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光凭感觉用人。”
胤禛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低声说:“我以前总觉得,只要自己正直,就能带动别人。”
“可别人不一定和你想的一样。”清悦说,“你要做的不是相信所有人,而是让值得信的人愿意跟你走。”
胤禛把纸折好收进袖中:“我会记住。”
清悦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写下一组人选的名字。烛火晃了一下,她抬手拨了拨灯芯。
胤禛坐在旁边,拿出笔墨,默默抄写今日的会面要点。
清悦写完最后一个名字,抬头看了他一眼:“明天你还见他?”
“见。”胤禛说,“我们约好要把三州的耗粮数据重新核一遍。”
清悦点头:“记得带你的对比表,别空口说理。”
胤禛应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文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轮值表。
“主子,这是明天审计小组的排班。”
清悦接过看了看,划掉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换去东库,补两个没家眷在宫里的小吏。”
“是。”
“还有。”她补充,“从今天起,所有排班当天卯时才发,不准提前泄露。”
文墨应声要走。
清悦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再去趟尚药局,查春杏原来主子那个月的药材焚化记录,特别留意有没有沉水香残渣。若有,记下日期和负责焚烧的宫女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