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笔尖还停在那个圈上,墨迹又晕开了一分。窗外夜风穿廊而过,吹得案头烛火晃了两下,他没抬头,手指却把那页纸角捏得更紧。
清悦推门进来时,脚步很轻。她一眼就看见书案上摊开的《边镇军屯策》,还有那张被反复涂改的数据表。胤禛背脊绷着,肩线僵直,连她走近都没察觉。
“这数字,你看了多久?”她站在身后问。
胤禛这才回神,搁下笔,“从晚饭后一直到现在。八千石粟米养三百兵,耗粮是寻常三倍有余。我查了近五年各镇上报的册子,虚报不止这一处。”
清悦没接话,只走到炉边拨了拨炭火,又取来茶盘,放了三枚铜钱在案上。
“你说官吏欺瞒,可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能一直欺瞒?”
胤禛皱眉:“自然是因为层层包庇,上下勾连。”
“那要是没有包庇呢?”清悦拿起一枚铜钱,“朝廷拨粮,这是第一环。”她放下第二枚,“边将收粮,这是第二环。”第三枚轻轻一磕,“底下经手的仓吏、押运、登记,这是第三环。每一环都觉得自己只是走个过场,每一环也都觉得上面有人兜底。”
胤禛盯着那三枚铜钱,“所以不是一人之贪,而是整条路都在漏?”
“对。”清悦点头,“就像一条河,上游放水,中游截流,下游才接到一点。你责骂下游没水用,可真正的问题在河道本身。”
胤禛沉默片刻,“可圣贤教我们修身正心,若人人都守规矩,何至于此?”
清悦摇头:“人心靠不住。今日这个人清廉,明日换个人呢?十年后呢?制度才是堤坝,能把人的私心挡住。”
她伸手将三枚铜钱排成一列,“你要做的,不是去猜谁坏谁好,而是想清楚:怎么让每个环节都不敢瞒、不能瞒、不必瞒。比如,审计的人三年一换,不让他跟地方熟络;再比如,粮册和兵马册分开存档,每年互相对照;又比如,允许民间士绅查验账目,给举报者赏银。”
胤禛眼神动了动,“这些……不算阴刻小术?”
“管仲设常平仓,商鞅立连坐法,都是算计。”清悦语气平静,“可百姓吃饱了饭,国家强盛了,这才是仁政的根本。《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人饿着肚子,讲再多道德也没用。”
胤禛低头看着那三枚铜钱,忽然伸手把它们打散,重新摆成三角。
“如果三环彼此牵制呢?”他声音低了些,“比如,边将报粮数,必须由巡按御史副署;仓吏登记时,另派钦差抽验;最后户部核销,再调取驿站运单比对。三方互不统属,却又能互相查证。”
清悦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这就对了。你不缺聪明,缺的是换个角度看问题。别总想着‘谁错了’,多想想‘为什么会错’。”
胤禛没说话,提笔翻了一页新纸,蘸墨写下:“察弊在制,不在人;立规胜于责心。”写完,自己默念了一遍,笔尖顿住,又添了一句:“欲治其事,先理其序。”
清悦起身给他续了半盏热茶,顺手把炉盖扣严了些。
“明日你要去经筵,李侍讲若再问起屯田之弊,你就拿这个思路答。不必急着提具体办法,先说清问题出在哪一层。他若追问,你再层层拆解。”
胤禛点头,目光仍落在纸上,“可老师常说,治国以德为本。我这般讲利害、算链条,会不会显得太冷?”
“德是方向,法是路径。”清悦靠着案边坐下,“你想做个好人,可光有善心,救不了千万饥民。康熙爷能让天下太平,不只是因为他仁厚,更是因为他懂漕运、查亏空、定赋税。这些都不是念几句书就能会的。”
胤禛慢慢吸了口气,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我明白了。与其痛斥贪官,不如让贪官无处下手。”
清悦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他已经转过弯来了。
外面更鼓敲了三声,已是亥末。清悦看了看炉火,又看了看胤禛面前堆起的几张草稿,轻轻站起身,走到帘外的小几旁坐下。
她没走,也没催他休息。
胤禛低头继续写,先把三条防线画了出来,又在旁边标注可能的漏洞。写着写着,手指不再发紧,笔画也稳了。他想起前几日清悦给他的那份田亩图录,里面不仅标了各地实耕面积,还用不同颜色记了历年天灾、赋税变化。那时他只觉得繁琐,现在才明白,那是把看不见的民生,一点点变成能看懂的数字。
他停下笔,抬头看向帘外。
清悦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袍子,针线细密,动作不急不缓。灯影把她侧脸映在墙上,轮廓安静。
“额娘。”他忽然开口。
清悦抬眼。
“您是怎么想到这些法子的?”
清悦手上的针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穿线。
“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写诗作赋。可我知道,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事是一件一件办的。你想走得远,就得先把脚下的路看清楚。”
胤禛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刚写的那几行字,忽然觉得胸口松快了许多。
他重新执笔,在最后加了一行小注:“凡政之兴废,在于能否持之以恒,而非一时激愤。”
清悦听见笔尖沙沙声又响起来,比先前流畅了许多。她没再往里看,只是把缝好的袍子叠好,放在手边。
炉火噼啪跳了一下,火星溅到铁罩上,转瞬熄灭。
胤禛写完最后一句,终于搁下笔。他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向帘外。
清悦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似乎是他在书房落下的课业录。她正一页页翻着,偶尔用指甲在某行字下轻轻划一下。
他刚想说话,清悦却先合上了册子,起身走了进来。
“明日经筵,别抢着答。等别人说完,你再开口。”她把册子放在案角,“沉得住气的人,说的话才有分量。”
胤禛应了声是。
清悦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帘时顿了顿。
“记住,不怕慢,就怕站住不动。”
她说完掀帘而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胤禛坐在灯下没动,目光落在那三枚铜钱上。他缓缓伸手,将它们一枚一枚收进袖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