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指尖轻轻划过那行被灰迹拖长的签名字,墨痕末端像一道未收口的裂口。她没再看第二眼,提笔在工录旁批了个“核”字,搁下笔时袖口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半寸。
她唤安蓉进来,声音不高:“把近半月各宫呈递的读书札记抄报取来,再调一份皇子课业考评的底档。”
安蓉应声退下,不多时捧着两叠纸回来。清悦先翻考评档,目光在几处停住——三阿哥上月背《贞观政要》得赞,五阿哥连三日晨读声传至廊外,七阿哥前日呈《孝经》手抄本,朱批“用心可嘉”。她又翻开札记抄报,发现多名皇子近旬频递心得,内容皆重“修身”“事亲”“勤学”,字里行间透出刻意。
她合上纸册,靠回椅背。这些动静不是巧合。自永和宫推行新规,各司事务清明,胤禛查账立功的事虽未张扬,但风声早已渗出宫墙。如今他人转而以“贤名”争宠,表面是勤学孝悌,实则暗指胤禛偏务琐事、不修经义,意在动摇其稳重务实之象。
安蓉轻声问:“主子可是觉得……有人在比着来?”
清悦点头:“以前争的是谁的衣料新、谁的点心巧,现在争的是谁念书声大、谁札记写得多。换了个法子,还是争。”
她顿了顿,提笔在纸上写下“勤学”二字,又圈住,旁边注:“表里?”
当晚戌时初,胤禛进屋时脚步略沉。他脱了外袍坐下,接过茶没喝,只道:“今日经筵散后,三哥当众背了《贞观政要》里‘论任贤’一章,皇阿玛点头称好。”
清悦正在翻一本旧档,头也没抬:“那你呢?”
“我……说了句松江漕粮损耗与屯田策的关系。”他语气平了些,“李侍讲接了话,没往下说。”
清悦合上档,看着他:“你觉得,他背那段,是为讲政,还是为让人听见?”
胤禛一顿。
“你查账三天,找出膳房虚报冰块三十斤,牵出底下太监克扣炭薪的事。”清悦从案下抽出一张纸,“这数据图是你画的。三哥背那章书,练了多久?”
“听说练了十天。”
“十天背一篇书,能让皇上听见‘我勤学’;你三天查一笔账,能让三千人不受冻。”她把纸推过去,“哪个难?哪个有用?”
胤禛低头看那张图,线条清晰,数字密布,角落还标着“此数若错,冬炭必缺”。
清悦接着说:“你要做那个让人看见的人,还是那个真正做事的人?”
屋里静了一阵。窗外风扫过檐角,铜铃轻响了一下。
胤禛抬起头:“可皇阿玛……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做的事?”
清悦没立刻答。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两张纸。一张是某皇子誊写的《孝经》全文,工整如刻;另一张是胤禛前日交来的屯田策分析,满纸批注,边角还有算错重列的草稿。
“你看,”她指着两张纸,“这张,能挂墙上给人夸字好;这张,能改掉明年少拨五百石粮的错令。你说,哪个更经得起用?”
胤禛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风刮得再猛,树若跟着摇,根就松了。”清悦坐回原位,“你只管往下扎,不怕长得慢。别人怎么争,那是他们的路。你要走的,是能扛事的路。”
次日午末,经筵刚散。胤禛正欲离席,七阿哥踱步过来,笑着问:“四哥近日可读完《大学衍义》?我听先生说,此书最宜辅政之人细研。”
旁侧几人纷纷侧耳。这话听着是请教,实则设了坎——《大学衍义》卷帙浩繁,未通读便答,显浅薄;推说未读,又显怠惰。
胤禛站定,神色未变:“尚未通读全本,但读至‘理财正辞’一节,觉与户部去年奏销册有呼应处,正欲请教李侍讲。”
七阿哥一愣,原想逼他认不足,却不料他坦然承缺,反将话题引向实务。李侍讲果然来了兴趣,当场取出册子问细节。胤禛条理清晰,引数准确,几句话便把场面扳了过来。
消息传回永和宫时,已是傍晚。清悦正在灯下核对尚膳房冰块申领记录,听安蓉说完,只微微颔首,未置一词。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资治通鉴补》,翻到扉页,提笔写下一行小字:“稳行者不惧路远。”随后命人送往书房。
暮色渐浓,永和宫廊下灯笼次第亮起。清悦站在西暖阁窗前,手中捏着那张被灰迹污了笔画的工录纸。她盯着那道拖长的墨痕看了片刻,转身投入烛火。
火舌舔上纸面,墨字蜷缩发黑,那道歪斜的痕迹最后闪了一下,化作一片轻灰。
她回身步入内殿。胤禛正伏案翻看一本账册,灯光落在他肩头,脊背挺直,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
清悦停下脚步,没出声。她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目光缓缓落到案头那本《资治通鉴补》上,扉页的字迹在灯下清晰可见。
窗外风起,吹动帘角,烛火晃了半瞬,又稳稳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