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手指还停在“可培,慎引”那四个字上,纸面微黄,墨迹清晰。清悦没再动笔,只是将砚台往旁边推了半寸,让烛光能照得更亮些。
她看着他低头的样子,忽然开口:“你在想这四个字的意思?”
胤禛抬眼,点了点头。
清悦伸手把名簿轻轻抽过来,翻到后面一页空白处,提笔写下三行小字:所长、所短、所待。
“你从松江漕粮的账本里看出虚报损耗背后有人通同舞弊,这是‘所长’。”她顿了顿,“你能记住我教的,不先下断语,而是查往来路径、看人行动痕迹,这也是进步。”
胤禛听着,没打断。
“可你还不会主动去连那些可用的人。”清悦笔尖一顿,“周延传信的事,是你等别人递线索,而不是你自己布眼线。这是‘所待’。”
她抬眼看儿子:“至于‘所短’——你心里还是不信人多过信人。不是怀疑谁做错了事,而是先觉得人人都有私心,得防着。这不是错,但若一直这样,你就走不出孤身应对的局。”
胤禛眉心一跳,没说话。
“我不是说你要轻信。”清悦声音平下来,“我是说,你要学会让人愿意对你说实话。你现在靠的是我看、我查、我安排。将来呢?你得让人自己站出来,替你说一句公道话。”
胤禛慢慢把手放在膝上,掌心朝上,像是在掂量什么。
“额娘,那我现在该做什么?”他问。
“别急着出招。”清悦合上名簿,放回案角,“你现在要做的,是让人知道你做事有准头。比如屯田策,你不光提出法子,还能拿出比对数据;比如宫宴筹备,你不光盯着菜式,还改了传膳路线防人动手脚。这些事不大,但一件件堆起来,别人就会觉得,跟着你办事,不容易出岔子。”
胤禛低声重复了一句:“有准头。”
“对。”清悦点头,“不怕慢,就怕乱。你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压过谁一头,而是让每一步都踩得实。”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可张常在烧信的事,若我趁机揭出来,是不是能让更多人看清她们的嘴脸?也能立个威。”
清悦摇头。
“你想立威,是因为你觉得别人还没真把你当回事。”她说,“可你现在争这个,就像屋檐漏水,不去补瓦,反倒去敲锣,让人听见动静。响是响了,雨照样往里灌。”
胤禛皱眉:“可总得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了。”清悦语气沉稳,“尹答应被罚,李格格失宠,张常在自乱阵脚,周延还在收信却不知自己早被盯上——这些都不是你亲自出手,可结果比你冲上去骂一顿更有用。”
她指向窗外廊下正在加固的柱基:“你看那几根柱子,没人天天提它,可房子稳,就靠它撑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变成那样的柱子。”
胤禛望着那几根新换的木料,漆色未干,工人们正用楔子一点点校正位置。
“可要是没人看见呢?”他轻声问。
“看见不重要。”清悦说,“重要的是,哪天风大了,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往你这边靠。那时候,你不用争,位子自然就在那儿。”
胤禛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
清悦看着他,忽然停了片刻。她没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案上那份尚未呈报的《宫宴事务通则》草案,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是她昨夜反复修改时搓出来的。
胤禛察觉她的停顿。
“额娘?”他叫了一声。
清悦回神,笑了笑:“没什么。”
胤禛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问:“额娘可是怕我走错?”
清悦指尖一顿。
她没立刻答。烛火晃了一下,把她半边脸映得暗了些。
“我怕的不是你错。”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是你太快。走得快的人,容易看不见脚下的坑。你父亲年轻时也急,有一年查亏空,一口气参了七个官,结果反被人拿住一处文书漏洞,险些被夺差事。”
胤禛听得认真。
“你现在手里有数,有理,也有我在后头帮你拦着些风浪。”清悦看着他,“可将来不会有我在。所以我不怕你慢,就怕你急着证明自己,反而把根基搭歪了。”
胤禛起身,整了整衣襟,对着清悦深深一礼。
“儿子记住了。”他说,“不抢风头,先扎根基。”
清悦没让他多礼,只轻轻抬手,示意他坐下。
她把那本名簿重新推回他面前,翻开第一页,指着第一个名字旁的批注:“父任户部员外郎,持正不阿。”
“这个人,你可以先试着交一道题。”她说,“不必谈政事,就问他去年山东旱灾时,户部拨粮是怎么走的流程。他若肯细说,说明能聊实在事;他若绕开不说,你也知道界限在哪。”
胤禛点头,掏出随身小册子,记下这句话。
清悦看着他写字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孩子真的不一样了。从前是他等着她给答案,现在是他自己在想该怎么走下一步。
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而拿起手边一份物料单,开始核对明日祭器清洗的人手安排。
胤禛写完笔记,也没急着走,而是把名簿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屯田策草稿,放在清悦案边。
“这是我昨夜重写的,请额娘过目。”
清悦扫了一眼,没接,只说了句:“先放着,明早我看完给你批。”
胤禛应了,坐在原位没动。
书房里恢复安静,只有笔尖划纸和炭火轻爆的声音。
过了片刻,清悦抬头看他:“还有事?”
胤禛犹豫了一下:“我想再理一遍松江府那边的申领记录。之前只看了漕粮,或许药材、布匹也有异常。”
清悦看了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去取吧。”她说,“柜第三格,标‘东库四月’的那个匣子。”
胤禛起身去拿,脚步很稳。
清悦继续低头批单,笔下一字一句都写得清楚。她知道,这孩子已经开始自己找路了。
她不需要再替他走每一步,只需要在他迈步前,把门槛的高度告诉他。
胤禛抱着匣子回来,轻轻放在桌上,打开时带起一丝灰尘,在烛光里浮着。
清悦没抬头,只说了一句:“查的时候,别光看数字。看谁在夜里领,谁让贴身宫女代签,谁的条子总盖副印不盖正印。”
胤禛应了声是,俯身翻页。
清悦写下最后一行批语,搁下笔,吹了吹墨迹。
她看着儿子低着头一页页对照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也比任何时候都稳。
胤禛翻到第三页,停下,指着一行小字:“额娘,这个‘丙七库’的签收人……名字像老陈头,但笔迹不太一样。”
清悦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