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烛芯爆了个灯花,清悦抬手捻灭。她将《通联册》合上,搁在案角,另取一张素纸铺开,提笔写下几个名字。墨迹未干,窗外已有微光透进来,天快亮了。
她没唤人,独自坐到小几前翻出一份旧档,是去年礼部宴席的陪侍子弟名录。指尖划过几行,停在两个姓氏上,又勾出第三个。这些人官阶不高,父辈却都在户、工二部任实职,家风清谨,无结党之嫌。她把名字抄在纸上,折好压进袖袋。
辰时初,胤禛照例来请安。他脚步比往日轻快些,进门先问了一声“额娘早”,见清悦正低头理纸页,便安静站在一旁。
清悦抬头看了他一眼,“昨儿经筵,可有人留下论学?”
“回额娘,李侍讲的儿子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孟子》里的井田制。”
“哦?”她放下笔,“你同他说了什么?”
“我说如今地亩不清,单靠古法难行。他倒点头,说也觉得要因地制宜。”
清悦微微颔首,“这人说话不浮,父亲在户部十余年,从不攀附权贵。你往后若见他在场,不必特意相邀,课后多问两句经义也好。”
胤禛略一迟疑,“可他是臣子,儿子主动搭话,怕不合规矩。”
“皇子求学,何来不合?”清悦语气平缓,“你问他一道题,就像问先生一样自然。记住了,交人不在言语多少,而在是否真心向学。”
胤禛应了声“是”,低头思索片刻,“那下次我带一本《农政全书》的疑问去,请教他怎么看屯田利弊。”
“可以。”清悦点头,“但别急着争对错。先听他说,再讲你的想法。记住一句话——听得进去话的人,才有人愿意同他说。”
胤禛默念一遍,记下了。
两日后,尚仪局递来一份经筵旁听名单调整文书,批红已下:允三品以下官员年少有才之子列席听讲,每月轮换。胤禛拿到新名单时,发现其中竟有那日与他交谈的几人,心头一动,却不敢声张。
赴经筵前,清悦只叮嘱一句:“今日有人会讲河工疏浚事,你若不懂,当场问就是。不必等回来问我。”
胤禛去了。整场讲论中,他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散席时,一位戴青巾的青年收拾书册准备离开,他才上前一步:“兄台留步。”
那人回头,躬身行礼。
“方才你说‘引水需先固堤’,可若地方官虚报工程款,堤坝偷工减料,又当如何防患?”
青年略一怔,随即答道:“唯有派非本地出身之员实地查验,且账目与物料进出一一对照,不容模糊。”
胤禛点头,“我也这么想。只是查账容易造假,实地走一趟才真。”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小半刻。其他几位子弟见状也围过来,聊起近年各地水患成因。胤禛虽话不多,但每问一句都切中要害,渐渐也不再拘谨。
当晚,他回永和宫时天已黑透。清悦正在批阅炭薪调度单,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他。
“今日谈得如何?”
“额娘说得对,他们并不难相处。”胤禛坐下,“那位李公子还说,他父亲常说‘治国如理家务,账要明,人心更要明’。”
清悦搁下笔,“你觉得他这话,是敷衍还是真心?”
“不像敷衍。”胤禛想了想,“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
清悦嘴角微动,“那便是真的。人说话可以装,眼神装不了。”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本薄册,翻开一页,“我让文墨查过,李氏父子三年来从未接受外官宴请,连节礼都退回大半。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根基稳。”
胤禛静静听着。
“你今天迈出这一步,很好。”清悦合上册子,“但记住,关系不是一次谈话就成的。下次你主持诗会,把题目定成‘稼穑艰难’,让他们都有话说。你先讲,讲实在的,他们才会信你不是摆架子。”
胤禛点头,“儿子明白。不能只说道理,得让人听见心里的话。”
“对。”清悦看着他,“你还年轻,不必急于拉拢谁。先把路走正,把话说实。真正有用的人,自会靠近你。”
几天后,诗会在御花园东侧暖阁举行。胤禛亲自主持,主题正是“农政利弊”。他拿出清悦给的田亩图录,讲起某县十年间耕地减少三成,而赋税反增的缘由,数据详实,分析冷静。
几位旁听的青年起初还抱着观望态度,听到后来纷纷记录要点。散场时,李侍讲之子主动留下,问那组数据出自何处。
胤禛如实相告:“是我额娘给的一份旧档,尚未公开。”
对方肃然起敬,“令堂见识非凡。”
“是她教我,看事要看根。”
两人并肩走出暖阁,一路说到宫门岔道处才揖别。
当晚,胤禛回到永和宫,将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清悦听罢,只问了一句:“你觉得,他是真想了解,还是为了讨好你?”
“是真想了解。”胤禛肯定地说,“他临走前问我,能不能抄一份图录回去给他父亲看。”
清悦轻轻点头,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通联册》副页,在两个新名字旁写下“可培”二字。笔尖顿了顿,又添一行小字:“待观其行,勿速用。”
窗外月光照进来,落在翻开的纸面上。她没有合上册子,也没有吹灯。
胤禛站在门口,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止住。
“去歇着吧。”她说,“明天还有早课。”
胤禛转身离去。清悦仍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名字。
远处更鼓敲过三响,一只飞蛾扑向烛火,翅膀在热气中微微颤动,撞上灯罩发出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