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的更声刚过,永和宫西侧偏殿的灯还亮着。清悦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份尚未合上的紫檀匣,里头是昨夜封存的陈设图。她没再看那张画满标记的图纸,只将一方素绸轻轻覆在匣口,手指压了压边角。
安蓉推门进来,脚步很轻,“尚工局李嬷嬷来回话,说西域琉璃鹤一对在搬运途中摔损,灯羽碎裂,恐难修复。”
清悦点头,“她可带了原图来核对?”
“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请进来。”
李嬷嬷低着头进屋,双手捧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上前时指尖微颤。清悦接过,慢慢展开,正是那份标注了六对琉璃鹤的陈设单。她扫了一眼,便从匣中取出另一张图,铺在桌上。
“你瞧瞧,这是今早我从调度房调出的备用图。”她说得平缓,“上头写的,是南越进贡的铜羽鸾鸟四对,安置于曲桥两侧与梅林入口。可有印象?”
李嬷嬷一愣,“这……奴才未曾见过此图。”
“但它昨日巳时已签押备案,由赵德全亲自收讫。”清悦抬眼,“你呈报损毁的琉璃鹤,本就不在正式陈设之列。是谁让你照那张图备货的?”
李嬷嬷脸色变了,“是……是咸福宫的林掌事送来加急条子,说主子临时改了心意,务必要换上琉璃鹤,还盖了尚工局的副印。”
“副印?”清悦冷笑,“你当我不知道那枚印近三日都锁在内务总处吗?”
她不再多言,只将两张图并排摆在一处,命安蓉取笔墨来,在损毁单上批了个“查”字,又加盖私印,“这张单子,连同你带来的原图,送去北库老档吏手里比对用印痕迹。若他问起,就说我说的:有人假传调度令,动的是祖制规矩。”
李嬷嬷被带下去后,安蓉低声问:“真要用鸾鸟?西园还没布置。”
“早就布好了。”清悦起身,“昨夜酉初,我让亲信太监绕开尚工局,直接从东库提货入园。现在那些灯台,已经点上了。”
她顿了顿,“告诉值守的,今晚所有路线按新图走,谁问都不许改。”
话音未落,膳房小宫女跌跌撞撞跑进来,“启禀主子,清心羹……炉子里的莲心全没了!灶上说是采买送来的料里就没放,可我们核过早间的单子,明明申领了两斤整!”
清悦眉头都没动一下,“哪一炉出的问题?”
“第三灶,专供上席的那锅。”
“把那锅羹扣下,谁也不准动。叫厨房另起灶,用备用莲心重做,火候要足,熬到汤色透白为止。”
小宫女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把原先那炉里捞出来的药材残渣包好,连同申领单一起,交给安蓉。”
安蓉接过包裹,打开一角看了看,低声道:“是远志末,掺得不多,但足够让人神思恍惚。”
清悦点头,“她们想让谁失仪?”
“上席三位,一位是佟贵妃,另两位是新晋答应背后的母家夫人。”
“那就不是冲皇上来的。”清悦冷笑,“是想搅局,顺便栽给我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她转身走到柜前,拉开暗格,取出一本薄册,翻到“膳食”一栏,指着几行记录,“你看,这三日咸福宫、延禧宫、凝秀宫都申领过安神类汤引,用量超出常例两倍。而今日偏偏莲心断供,远志却多出了半斤——这账,对不上。”
安蓉咬牙,“要不要立刻去搜她们的药柜?”
“不必。”清悦合上册子,“我们现在动手,反倒显得急了。让她们以为得手,才能引出更多东西。”
她提笔写下一道指令,交给安蓉,“送去东角门守卫,凡从咸福宫方向来的传膳宫女,一律查验食盒夹层,记下名字和时间。若有中途折返或绕道的,当场扣下。”
安蓉走后,清悦独自站在窗前。园中灯火渐次亮起,宾客即将入席。她听见远处传来乐声,是开场的《万寿长春》调子,节奏稳,音色正。
她没回头,只问身后侍立的文墨:“胤禛呢?”
“按您的吩咐,走了东廊,已在书阁落座。”
“好。”她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他不在西园,就没人能拿他做文章。”
正说着,安蓉匆匆回来,“主子,第三灶的远志末验出来了——和三日前北库那张残笺上的药方一致,都是去茯神、加远志,剂量分毫不差。”
清悦接过证物包,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放进袖中。
“还有件事。”安蓉压低声音,“刚才李嬷嬷偷偷塞给我一张字条,说林掌事今早被人看见进了咸福宫后角门,出来时袖子鼓着。”
清悦眯了眯眼,“她终于开始慌了。”
她转身取笔,在一张空白调度令上写了几个字,盖上私印,“把这个送去尚工局值班房,就说是我补发的指令:今夜所有灯具巡查改为双人同行,每刻钟报一次位置,漏报者以怠工论处。”
安蓉接令要走,她又补充一句:“顺便告诉他们,主灯阵已启用双线路油管,若是有人想动灯油,只会烧了自己的手。”
天完全黑了下来。花园里宾客已陆续入席,笑语盈耳。清悦站在西廊阴影处,目光扫过曲桥、梅林、灯阵,每一处都在她预料之中运转。
忽然,一名小太监飞奔而来,“启禀主子,咸福宫那边说,他们准备的贺礼灯笼被巡防拦下,说是样式违制!可那灯笼明明是按调度图做的!”
清悦淡淡道:“让他们把灯笼拿来我看。”
小太监去了片刻,捧回一只小巧的绢灯。她接过一看,灯面绣着一对展翅鹤影,金羽赤目,正是她故意写在假图上的样式。
她嘴角微动,将灯递给安蓉,“收好。这是她们自己送上门的证据。”
然后她提起笔,在当日事务簿最后一页写下:“酉正三刻,敌动三路:伪令损灯、换药乱神、私递贺礼。皆入彀中。”
写完,她合上簿子,对安蓉道:
“送去北库老档吏手里,注明‘三日前那笔账,今日结了’。”
安蓉接过文书,低头退下。
清悦仍立在廊下,手中握着一方素绸包裹的证物匣。远处宴乐正盛,丝竹声里,一道宫女的身影悄悄从西园侧门溜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她盯着那道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巷口。
然后轻轻说了句:
“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