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库掌事低头应了声“是”,捧着单子退下。清悦没再说话,只将手中朱笔轻轻搁在砚台边上。安蓉站在一旁,见她半晌不动,便轻声道:“主儿,刘嬷嬷说今早又看见两个常在往咸福宫去了,连轿都没落,直接从侧门进的。”
清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桌角那张尚未收起的副册上。纸页边缘有些发毛,显然是被翻过许多遍。她伸手抚平一角,低声道:“让她们送,也让人记着——谁去的、什么时候走的、待了多久。”
安蓉应下,正要转身,又被叫住。“别惊动任何人。就说近来节礼筹备紧,各宫往来多了,档房得做个备查底账。”
“奴婢明白。”安蓉脚步轻悄地退出去。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清悦起身走到柜前,打开那只黑漆匣,把今日收到的几份文书放进去。她的动作很稳,但指尖在碰到那份“民力有限”的副本时顿了一下。她没多看,合上匣盖,转身回到案前。
天色渐暗,窗外风声微响。她没唤人点灯,任暮光一点点漫过桌面。春杏进来添油,被她拦住。“先不忙,我还有事要理。”
春杏退下后,她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好的纸,展开铺平。纸上已画了几条线,标注着时间与人名。她拿起细毫笔,在“李常在”下方添了一笔:三索旧账,皆在申时初刻;同日,延禧宫、凝秀宫、永祥馆三位主位先后入咸福宫,未报请安。
笔尖停了停,又在旁边写下一串日期——王尚书侄孙入户部行走当夜,咸福宫设茶会,邀四位年轻妃嫔小聚;次日,其中三人联名赏了身边宫女;再隔一日,延禧宫与凝秀宫共申绣线采买单。
她盯着这几行字看了许久,忽然想起胤禛前几日说的话:“额娘,有些人不打明枪,专走暗道。”
那时她只是笑了笑,没多解释。现在想来,这孩子早已看出些端倪。
她提笔另取一张纸,写下几个字:“联合申报?”随即划掉,改成“协作模式”。她在下面分列三项:物资共担、行程同步、赏罚联动。每一项后都打了问号,又一一圈起。
这不是偶然走动,也不是寻常交情。若只是攀附新宠,大可单独往来,何必凑成阵势?若只为讨好皇上眼下的红人,也不至于连采买都要合办。真正值得警惕的,不是谁得了宠,而是谁开始抱团做事。
她放下笔,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有了主意。
“春杏。”她开口。
春杏立刻进来。
“你去趟档房,找陈笔帖式,就说为防节礼筹备混乱,各宫若有联合采办事项,需提前报备一份清单。不必强求,你就说是例行提醒,让各宫自行斟酌。”
春杏点头:“要不要说具体是哪几样?”
“不说。只提一句‘往年并无此例’,看他怎么回。”
春杏领命而去。
清悦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她知道,这一招看似无心,实则是在试水。若对方真有联盟,必会对这种“提醒”格外敏感;若只是零散往来,则不会在意。关键是,她要看看,是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或是急忙补报。
半个时辰后,春杏回来。“陈笔帖式说,目前只有两宫报了联合采办——咸福宫和延禧宫,申领南珠二十颗、金线绣片五匹,用途写着‘秋禊节贺礼共制’。”
清悦嘴角微微一动。“秋禊还有二十多天,往年这时候,各宫都是各自准备。今年倒好,还没到月初,就有两宫合办?”
“奴婢也觉得奇怪。更巧的是,延禧宫那位答应,前些日子跟李常在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清悦没接话,只慢慢将这张消息折好,放进黑漆匣最上层,压在“民力有限”那页纸上。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扑面,带着点凉意。
远处咸福宫方向,灯火比往常亮了些。她看了一会儿,关上窗,走回案前。
这时安蓉进来,低声禀道:“奴婢按您的意思,让小太监去各宫打听节礼筹备的事。别的宫都说还没开始,唯独凝秀宫的管事婆子提到,他们主儿前日刚赏了个绣娘,说是‘往后手脚勤快些,少不了好处’。”
清悦眉梢微动。“赏人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时候赏。”
她坐下来,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圈,中间写“咸福宫”,四周延伸出五条线,分别标上“频访”“同宴”“共礼”“私语”“递物”。线条虽细,却已织成一张网。
她盯着那图看了很久,终于低声说了句:“不是冲位置来的,是冲规矩来的。”
她们不只是想抬高一个新人,而是想重建一套新的秩序——由她们自己主导的秩序。双签制、复核流程、物料登记,这些她费心立下的规矩,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挡路的石头。如今宜妃倒了,她们便想趁机联手,把这块石头搬开。
她吹灭桌上油灯,屋里顿时黑了一半。她没动,就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刚写的纸。
外面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她忽然想到,胤禛最近读书愈发沉得住气,判案时也不急着下结论,反而先问“依据何在”。这孩子正在学着看表象背后的东西。而此刻,她也在做同样的事。
区别只在于,她看得不是卷宗,而是人心。
她重新点燃一支蜡烛,火光跳了一下。她铺开一张素笺,写下三个字:静、察、待。
写完,她把纸折好,放在手边。然后闭上眼,静静坐着。
她知道,下一步该召集人了。但她还不能动。她需要再等一条消息——一条能证明她们目标直指自己的消息。账目可以作假,人情可以伪装,但行动轨迹不会骗人。只要她们敢动,就会留下痕迹。
她睁开眼,看向桌角那盏灯。烛泪堆叠,歪斜垂下,像一道凝固的伤疤。
这时,外头传来轻微脚步声,安蓉进来,压低声音:“主儿,北库那边刚报上来,说今晨辰时,有人以‘节礼急用’为由,调走了原本配给永和宫的两匹云锦。批条上盖的是特批红戳,经手太监说是延禧宫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