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油灯芯剪过一遍,火苗稳了。清悦正低头核对本月各宫炭薪发放记录,笔尖在“永寿宫减半”处顿了顿,蘸墨写下“依例,存档”。安蓉轻步进来,将一叠申领文书放在案角,低声说李常在已到正殿,随众请安。
她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翻。账册纸页微黄,边角有虫蛀小孔,是去年留存的底本。她用指甲沿一行数字划到底,确认无误后打了个勾。
正殿里人声渐起。几位低阶嫔御按序站定,李常在立在靠前位置,穿了件秋香色暗纹褙子,发间一支点翠蝴蝶簪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她见清悦未至,便与身旁尹答应低语几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传到旁人耳中。
“听说昨儿北库又查出三张不合规矩的单子,全是没走双签的。”她顿了顿,抬高些嗓音,“也不知是谁定的规矩,倒把人人都当贼防着。咱们这些老实人,连问一句配额都吃闭门羹,真真是……难做。”
没人接话。几位宫嫔低头垂手,仿佛没听见。
这时帘子一掀,清悦走了进来。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接过安蓉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便翻开手里那本厚册子。
李常在嘴角微扬,上前半步:“乌雅姐姐今日气色好,想必昨夜睡得安稳。妹妹有个小事不解,想请您指点——这双签制推行才几日,怎么连我申领两匹素缎都要副使画押?莫非……是我身份不够,怕我贪了宫里的东西?”
众人屏息。这话明面上是请教,实则句句带刺。
清悦翻页的手没停。她看完一页,合上册子,转向安蓉:“把上月西配殿绣线出入账拿来。”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安蓉应声去取。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李常在脸色略僵,又道:“姐姐不理我,可是嫌我多事?可这规矩既然是您定的,总该给个说法吧?不然底下人怎么做?”
清悦这才抬眼,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落在身后人群里一个捧托盘的小宫女身上。“你,过来。”她指着那托盘,“那是凝秀宫送来的补领单?”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上前跪下呈上。清悦接过看了两眼,提笔批了“准”,又写上日期和编号,随手递给安蓉归档。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补发可以,但《追责承诺书》要补交一份。”她说完,重新拿起刚才那本册子,继续翻阅。
李常在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咬了咬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清悦一句话截住。
“你若真为规矩而来,我这儿有新规全文,抄一份拿去读便是。”清悦头也不抬,“若为别的,那就免开尊口。我这儿不听闲话,只认台账。”
说完,她合上账本,起身离座,穿过人群往东暖阁去。脚步平稳,裙裾未乱。
李常在没能再挤出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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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一刻,胤禛来了偏厅。他进门时神色沉静,手里攥着那本《昔贤交谊录》,指尖压着书脊。
清悦正在审一份祭祀采买清单,见他进来,只问:“早膳用了?”
“用了。”胤禛坐下,“方才路过正殿,听宫人说李常在当面质问您,您一句都没回。”
清悦点头,继续勾选药材品类。“她说了什么?”
“说您立新规是防着所有人,还说您越权专断,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哦。”清悦蘸了朱砂,在“茯苓三斤”旁画了个圈,“那你信吗?”
胤禛摇头:“我不信。但……她那样说您,您为何不应?哪怕驳一句也好。”
清悦放下笔,看着他:“你觉得,一只蚂蚁爬到大象脚背上骂它,大象该低头咬它一口吗?”
胤禛一怔。
“她不是冲我来的。”清悦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她是冲这位置来的。她背后的人想试试,我能不能被几句闲话搅乱阵脚。我要是跟她争辩,反倒显得心虚;我要是动怒,正好落入圈套。可我现在做的事,哪一件经不起查?哪个库房的账本不是三处留痕?”
她翻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推过去。是昨夜文墨刚报上来的北库交接记录,上面有双签、时间、监签宦官姓名,清清楚楚。
“你看,这才是实在的东西。她嘴皮子翻一翻,能改得了这个数字吗?”
胤禛低头看着那行工整字迹,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额娘……那是不是以后,无论谁挑衅,我们都该装作没听见?”
“不是装作。”清悦纠正,“是真的不必听见。你要记住,真正有力之人,从不需要向跳梁者证明自己。你走得稳,路自然宽;你做得实,话自然少。”
她合上抽屉,重新执笔:“你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回应谁,而是守住自己的节奏。别人急,你不急;别人闹,你不乱。等风过去了,你还站在这里,就是赢。”
胤禛沉默良久,忽然问:“那吴公公……也是这样的人吗?”
清悦笔尖一顿,抬眼看他。
“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从不抢功。”胤禛声音低了些,“可每次您交代的事,他都办得妥帖。就连昨儿炭薪延误,他挨了罚也没一句怨言。”
清悦嘴角微动,终是没笑出来。“你能看到这点,很好。”她收起清单,“这样的人,才靠得住。因为他们心里有事,眼里有人,唯独没有自己那点虚名。”
胤禛缓缓点头,将书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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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头斜照进东暖阁。清悦正核对太医院送来的药方,发现一味当归用量偏大,便提笔批注“减半,另附医理说明”。
安蓉进来,低声说:“李常在去了承乾宫,跟几个答应说您目中无人,连太后赏的参片都没亲自谢恩。还说您借管宫务之名,行揽权之实。”
清悦没抬头:“她说了多久?”
“快一盏茶工夫了,说得挺痛快。”
“那让她说去。”清悦勾完最后一行,“宫里每天闲话千条,哪一条能改得了库房台账?她要是说得尽兴,也算解解闷。”
安蓉忍不住问:“主儿就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
“怕?”清悦放下笔,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我每日申领多少炭薪、发了多少布料、哪一笔钱花在何处,乾清宫随时可查。她一张嘴,能抵得过三十七份盖印存档?”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况且,皇上要看的不是谁吵得响,是谁能把事办成。只要永和宫账目清、流程顺、不出岔子,谁爱说什么,随他们去。”
安蓉低头应是,退到一旁。
清悦重新坐下,翻开新的文书。是户部转来的赋税折子副本,胤禛昨日判的案语已被康熙朱批“思虑周全”,她正打算誊抄一份附在明日奏报送进宫去。
外头传来脚步声,胤禛又来了。这次他没进门,只站在廊下,望着母亲伏案执笔的身影,久久未动。
清悦察觉动静,抬头看向门口。
“还有事?”她问。
胤禛摇摇头:“儿子就想看看……您是不是真的没事。”
清悦笑了下:“我有什么事?账对得上,人心扰不动,日子照常过。”
胤禛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背影比清晨来时更稳,脚步也更坚定。
安蓉轻声说:“四阿哥像是懂了。”
清悦没答话,只低头继续写字。朱笔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申时三刻,春杏送来一份新报:李常在派人第三次试图调阅永和宫旧账,仍被刘嬷嬷以“未持调度令”为由拒之门外。那人悻悻而返,途中被撞见撕了手中小纸条。
清悦听完,只说了一句:“双签制今日起加一道复核流程,所有历史账目调阅,须经我亲批。”
她提笔写下新规条目,末尾落款日期清晰。写完,将纸交给安蓉:“贴去档房门口,让所有人都看见。”
窗外槐树影移,扫地小宫女换了新的一拨。清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重新打开那份赋税判语副本,逐字校对。
笔尖蘸墨,刚写下第一个字——
墨滴落在“民力有限”四字上,晕开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