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亮,永和宫灯影已动。清悦披衣起身,指尖触到抽屉底层那张折好的草案,只略顿了顿,便抽出搁在案上摊开。昨夜未尽的测算还需核对,她提笔蘸墨,刚写下一行数字,外头便传来安蓉的脚步声。
“主儿,南库报炭薪转运延误半个时辰,西配殿绣线染色不符规制,膳房验出两箱茶砖受潮。”安蓉语速平稳,却将三件事并作一句报完。
清悦搁下笔,不慌不忙:“把《三环编号记录》拿来。”
安蓉递过簿册,她翻至昨日归档页,目光一扫便落在南库监签栏——交接时间空白。“轮值宦官是谁当值?”
“李德全,昨夜子时交班。”
“查名册,申诫一次,记档。”清悦道,“既设监签,就不能形同虚设。让他明日亲自来领罚。”
她说完,又转向第二桩事。“绣线批次呢?”
“文墨已去查采买底单,说是上月新换的供货商。”
清悦点头:“若属实,即刻停用。通报内务府,列名备案,三年不得入宫采办。”
安蓉记下,正要退下,清悦又叫住她:“等等,茶砖封条可还在?”
“原样封存着。”
“拿来看看。”
片刻后,安蓉捧来一块残砖与封纸。清悦亲手揭开,比对入库双签单上的印痕,逐一对照无误,才道:“不是人为调换,是仓储防潮出了疏漏。查谁管那间仓房,追责。换新批次补上,今日午前必须到位。”
话音落,外头已有脚步声纷至沓来。六库掌事陆续到了,个个神色紧绷。清悦没多言,只让安蓉分发三份急报文书,随后逐条点名回应。
“南库延误,因监签缺位,已责罚。”
“绣线换料,系外供擅改,已除名。”
“茶砖受潮,仓储失职,查实三人,待议处。”
厅内一时静默。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低头避视。
清悦合上簿册:“我立规矩,不是为难人,是让人做事有凭据。你们手上差事慢一分,外头就乱一分。现在三条路都通了,接下来看你们能不能走稳。”
众人散去,天光已透窗棂。胤禛站在廊下,手里攥着一份策论札子,见母亲出来,迎上前道:“额娘,这几日您连着熬夜,不如歇半日?”
清悦脚步未停:“你当我不累?可事情堆在这儿,谁替我去理?”
胤禛一滞。
她察觉语气重了,侧脸看他一眼,反倒笑了:“怎么,心疼我了?”
“儿子只是怕您身子熬不住。”
“熬得住。”清悦放慢步子,“你额娘不是娇弱之人。倒是你,近日课业如何?可有新题?”
胤禛本想再说,见她转了话题,只得答道:“讲官出了‘边镇屯田利弊’,我写了八百字,尚未成篇。”
“写完拿来我看。”清悦拍拍他肩,“你现在能静心写长论,已是进步。别总想着快,要写实。”
母子二人并行几步,至宫门处分开。胤禛回头望了一眼,母亲已转身入内,背影挺直如松。
午时刚过,档房汇总开始。清悦坐于案前,逐一听取各库上报。北库回缴清单迟交半柱香,她当场点名:“赵五,为何晚报?”
那太监支吾:“回主儿,文书归档时……编号对不上,耽搁了核查。”
“编号对不上,是你没按三环流程走。”清悦声音不高,“昨日才训过,今日就忘?回去抄《时效考评草案》三遍,明早交来。”
众人肃然。无人再敢轻忽。
角落里,一名老太监低头立着,灰袍素净,腰间无牌,却始终未被驱离。他静静听着清悦调度,见她对每一笔出入皆能溯源,连去年某月某日某匹绸缎流向何处都脱口而出,眉心微动。
会议将毕,清悦忽道:“从明日始,所有回缴物品须附使用实景图录——绣品要拍成活计,炭薪要用过炉灶再缴残渣。谁家交不上,便是虚报。”
此令一出,连几位老掌事都变了脸色。那老太监悄然退出,步履沉稳,穿过长廊,身影消失在乾清宫方向。
傍晚,清悦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吹熄灯油。胤禛已在偏厅候着,见她进来,起身让座。两人共用晚膳,食不言,却气氛温和。
“今日三件事,处置得快。”胤禛夹了一筷青菜。
“快不如准。”清悦道,“有人试探,我就得更快更准。制度立住了,人才不敢轻易碰。”
胤禛点头:“儿子明白,做事不在争先,而在不乱。”
清悦看了他一眼,笑意浅起:“你能想到这一层,就不枉我日日教你。”
饭毕,胤禛自行回房温书。清悦独坐片刻,唤安蓉取来今日各库实际去向清单,一一核对无误,方合上簿册。
乾清宫东暖阁,康熙独坐良久。桌上摊着一份密折,他提笔在边缘勾出“宜专任”三字,旋即合卷,收入匣中。
次日清晨,永和宫照常开务。清悦正在查看新刻的出库单模板,安蓉低声禀报:“乾清宫赵谙达来问,今日档房巡查可还照旧。”
清悦头也不抬:“照旧。让他告诉皇上,永和宫每日该做的事,一件不会少,也一件不会多。”
赵谙达领命而去。清悦放下纸样,走到窗前。晨风拂面,她闭眼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
她转身拿起朱笔,翻开新的账簿,在首页写下:
“事有先后,政有缓急;守序者不惧变,明责者不动摇。”
笔锋收尾利落。
窗外传来第一声更鼓。
她将笔架好,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