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放下笔,窗外那片落叶已不知去向。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吹灭案头烛火,起身回宫。天边微亮,晨雾未散,廊下值夜的太监打了个哈欠,低声道了句“四阿哥安”。
清悦没睡。她坐在东厢小案前,手里翻着一本采买簿,纸页翻动的声音极轻。昨夜那行小字还在她脑中——“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看”。她没多想胤禛的悟性,反倒琢磨起这句话落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安蓉进来时脚步很轻,连裙角都没带风。她走到案前,低声说:“主儿,今早秀女引见,一位李姓格格回话得体,皇上问了三回出身籍贯,还让内务府把她的绣鞋图样送去了织造局。”
清悦指尖在“松炭申领”那栏顿了顿,没抬头:“谁传的话?”
“老赵从档房递出来的,说是记档的太监亲笔写的。”
“哦。”她合上簿子,搁在一旁,“宜嫔那儿呢?”
“一早派人去探过,门关着,里头没动静。倒是尹答应昨儿夜里让人送了碗参汤过去,被嬷嬷挡了回来。”
清悦点点头,没再问。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外头冷气扑面。远处乾清宫方向有烟升起,是早膳灶火。她看了两息,又关了窗。
这宫里,饭可以晚吃,火不能断。
胤禛到的时候,日头已经爬过高墙。他进门见母亲正低头核对冬衣配给单,便站在帘外等了一会儿,直到清悦抬头示意,才走进来。
“额娘。”他声音有些哑,“听说……李格格可能要承宠。”
清悦捏着朱笔,在“布匹余量”那一栏画了个圈:“谁跟你说的?”
“不是谁说的,是听来的。上书房有个老嬷嬷打扫偏殿,嘴碎,说咸福宫那边已经开始准备贺礼了。”
“贺什么?”
“说是按例,新宠入宫三日内若蒙召见,各宫都要备一份见面礼。尹答应和马贵人已经在挑料子了。”
清悦搁下笔,抬眼看他:“你信吗?”
胤禛一顿:“我不知该不该信。”
“那就别信。”她说,“现在信一句闲话,将来就可能错一步棋。你只管你的课业,旁人的升降,与你无关。”
胤禛应了声“是”,却没走。他站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摩挲袖口——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从前清悦教他写字时就发现了。
“还有事?”她问。
“十三弟今早问我,要不要去看看那位李格格住哪间屋。我说不知道,也不该知道。”
清悦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答得好。你现在能想到‘不该知道’,比什么都强。”
胤禛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从抽屉取出一张纸条,折好塞进他袖袋,“交给文墨,就说‘旧册调三月内的,另备一份副本’。别说是我说的,就说是你要查去年冬衣发放记录。”
胤禛点头,快步走了。
清悦坐回案前,重新翻开采买簿。她没写一个字,只是一页页翻过去,像在数日子。过了片刻,文墨来了,手里抱着一摞账册,脸色平静,但手指微微发紧。
“主儿要的名录,我已调出来。”她压低声音,“近三个月入宫的秀女共十七人,除这位李格格外,其余皆无特别记录。但她入宫当日,咸福宫曾派太监去接引处打听行李清单。”
清悦“嗯”了一声:“查到了就说‘知道了’,不必声张。你回去后,把北库上月出入登记再核一遍,尤其是绣线、绸缎这类细项,若有异常,记下来。”
文墨应下,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从案底抽出一张空白签条,“你亲自跑一趟东西六宫的新进宫人住处,就说永和宫奉旨查验绣品成色,每处取一尺布头带回。不必惊动主位,找当值的粗使丫头就行。”
文墨迟疑了一瞬:“若有人问起缘由?”
“就说是我例行抽查,防着有人拿宫中物料私做衣裳。”
文墨低头接过签条,退出去时脚步依旧稳当,但背影绷得比平时紧了些。
清悦没再说话。她拿起笔,在采买簿空白处写了几个字:“李氏,待查;咸福宫,动;尹、马,观望。”写完划掉,又蘸墨涂实。
她知道,这一轮不是冲她来的,至少表面不是。宜妃倒了,空出来的不只是位置,还有人心里的缝隙。有人急着填,有人想借风扬沙。
但她更清楚,风还没起,水底先动。
午后,安蓉回来报:文墨已走完四处在西六宫的新住处,取回三块布头,另一处说“尚未开箱”,被搪塞了过去。那正是李格格暂居的偏院。
“说是还没分配针线上人?”
“是。管事嬷嬷说,等人齐了再统一分派。”
清悦冷笑一声:“没人,怎么昨儿就有绣鞋图样送进织造局?”
安蓉不语。
“你再去趟文书房,找文墨,让她把李格格入宫那天的所有进出记录都抄一份,包括她行李过验的时间、经手太监的名字,还有……”她顿了顿,“看看有没有谁替她代签过花押。”
安蓉点头要走,清悦又补了一句:“别用我的名义。就说是为了核对冬衣布料来源,避免账目对不上。”
安蓉走后,清悦继续批注采买单。她一笔一画写得很慢,像是在练字。可每写几行,就会停下来,盯着某个数字看很久。
申时初刻,天光渐暗。她站起身,走到廊下。远处乾清宫的炊烟已经散了,只剩一角屋檐映着夕阳。她手里还攥着那本采买簿,指节有些发白。
风没来,但她听见了动静。
是脚步声,从西边来的,很轻,带着一丝迟疑。她没回头,只听着那声音停在十步之外。
“主儿……”是春杏的声音,“文墨让我告诉您,北库上月有两笔绣线出库,用途写着‘赏赐新秀女’,可名单上没有李格格的名字。”
清悦没转身。
“还有一件事。”春杏声音更低了,“刚才有个小太监偷偷问文墨,说咸福宫是不是要重新起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