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在压抑的宁静中过去。前线要塞战地医院内,麦威尔的情况终于迎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那层隔绝他与世界的精神墙壁,似乎正在被一股顽强的意志力逐渐驱散。
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空洞,开始有了更清晰的焦点,能够跟随移动的人影,尤其是玛利亚。
他尝试发出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微弱,但已不再是无意义的音节。
当雷诺伊尔再次前来探望时,麦威尔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嘴唇翕动,用尽力气吐出了几个破碎但清晰可辨的词:“雷……诺伊尔……情况……怎么样?”
雷诺伊尔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立刻俯下身,强压着激动,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简要地向麦威尔讲述了自他遇袭后这大半个月来的剧变:A区的快速失陷,民兵的惨重伤亡,科伦转而采取的战略围困,以及目前正在加紧构筑的、意图将联盟彻底分割困死的“囚笼”工事。
麦威尔静静地听着,通过那双刚刚恢复精神的眼睛,可以看出思绪在飞速运转。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雷诺伊尔能看到他放在被子外、尚显无力的手指在微微蜷缩。
过了好一会儿,麦威尔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切:“罗德……肯德尔……他们……”
这个问题让雷诺伊尔的心猛地一沉。他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伏击现场……我们找到了罗德,他阵亡了。肯德尔受了重伤,但抢救过来了,但是留有脊椎上的残疾,情况……不太乐观。”
麦威尔的眼眶瞬间红了,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自责。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罗德和肯德尔,不仅仅是他的警卫员,更是从农场时期就跟随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罗德的牺牲和肯德尔的重伤,无疑是在他本就未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玛利亚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安慰。
良久,麦威尔重新睁开眼,那双湿润的眼睛里,悲伤尚未褪去,却多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看向雷诺伊尔,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不能……坐以待毙。”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但异常清晰,“科伦……想用最小的代价……耗死我们。他们怕……伤亡,怕……陷入山地战。”
他停顿了一下,积蓄着力量,然后继续道:“‘囚笼’……看起来很坚固……但一定有……弱点。他们兵力……分散在漫长的……包围线上。后勤……补给线……拉得很长……”
他的思维似乎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有些跳跃,但核心意图却逐渐明晰起来。
“我们不能……集中力量……硬碰硬。要……分散,骚扰……让他们……不得安宁。找到……他们工事的接合部……防御薄弱点……”
他看向雷诺伊尔,眼神锐利如初,尽管脸色依旧苍白。
“联系……弗雷德,阿贾克斯……还有……农一团。告诉他们……保存实力,避免决战……用小股部队……不断袭击……科伦和南方军的……后勤节点,侦察小队……前哨阵地。让科伦……无法安心……修筑他们的‘笼子’……消耗他们的……物资和精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们要……比他们……更有耐心。拖下去……局势……可能会有变。特维拉……不会……坐视不管……科伦……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这么高的……军事投入……”
说完这些,麦威尔仿佛虚脱了一般,重重地靠回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的眼神却牢牢地盯着雷诺伊尔,等待着他的回应。
雷诺伊尔思考麦威尔的对策:放弃正面突破的幻想,转而采取分散、持久的袭扰战,攻击敌人后勤、士气、漫长的防线,将科伦试图施加给联盟的“消耗战”,在一定程度上反弹回去,并寄望于外部局势的变化。
这无疑是与雷诺伊尔之前的判断和部分应对措施不谋而合,但麦威尔的表述更加系统,并且点明了“联系外部孤立部队协同行动”和“等待变局”的可能性。
“我明白了,麦威尔。”雷诺伊尔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好好休息,恢复身体。外面的仗,交给我们。就按你说的办,我会立刻着手安排,并想办法与弗雷德他们取得联系。”
他看得出,麦威尔的清醒和这番指示,不仅仅是一个战术建议,更是一剂强心针。它传递出一个信号:他们的指挥官回来了,即使在病床上,他依然在思考,在战斗。
这个消息本身,就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提振日益低迷的士气。
就在雷诺伊尔消化着麦威尔的建议,并为之振奋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主治医生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走了进来。
医生先是对雷诺伊尔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转向病床上的麦威尔,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麦威尔先生,您的意识恢复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这非常好。”医生先是肯定了积极的一面,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不过,关于您身体的其他情况,我们需要向您做一个详细的说明,尤其是……关于您的左腿。”
麦威尔的目光聚焦在医生脸上,雷诺伊尔也收敛了心神,凝神细听。
医生走到床边,指着麦威尔被被子盖住的左腿位置:“您左小腿的枪伤非常严重,子弹对骨骼、神经和主要血管都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我们通过手术保住了这条腿,避免了截肢的最坏情况,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是,由于创伤过于严重,加上您左腿在之前的战斗中就留有旧伤,并未完全康复……这次的新伤旧疾叠加,导致了永久性的功能障碍。经过我们诊断,基本可以确定……”
医生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您的左腿会留下终身残疾。未来的恢复理想状态,是依靠拐杖或腿部支架,进行缓慢的平地行走。但像跑步、跳跃、快速攀爬这类对腿部力量和协调性要求较高的动作……将无法完成。而且,阴雨天气或过度劳累后,很可能会伴有持续的疼痛和不适。”
病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玛利亚捂住了嘴,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她心疼地看着麦威尔。
雷诺伊尔的心也沉了下去。
终身残疾……这意味着麦威尔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再亲临一线指挥。
对于一个年仅十八岁、正值巅峰的年轻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麦威尔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麦威尔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崩溃、愤怒。
在短暂的、如同凝固般的沉默后,他先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复杂难明。
有瞬间闪过的痛苦和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深藏于底的、更加坚定的意志。
他缓缓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轻轻摆了摆,示意玛利亚和雷诺伊尔他没事。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医生:“我……明白了。谢谢。”
他顿了顿,仿佛在感受左腿那无知无觉却又隐隐作痛的存在,然后几乎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至少……还能走路。还能……思考。”
他转而看向雷诺伊尔,眼神锐利如刀,之前讨论战略时的那种冷静和决断再次浮现:“刚才说的……计划,不变。甚至……更需要……加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地图:“我的腿……坏了,但脑子……没坏。以后……可能没法……冲在前面了。但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指挥……一样可以。”
他甚至尝试着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科伦……想活捉或杀死我,但他们……失算了。”
雷诺伊尔看着麦威尔,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和酸楚。
“我明白了。”雷诺伊尔的声音更加沉稳有力,“你放心,袭扰计划和外部联络的事情,我会立刻全力推动。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医生,尽快恢复体力,哪怕……只是坐起来。”
他特意避开了“行走”这个敏感词。
医生也适时补充道:“我们会为您制定详细的康复计划,包括上肢力量训练和适应性的移动技巧,最大限度地帮助您维持活动能力。”
麦威尔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番对话消耗了他巨大的精力。
雷诺伊尔轻轻退出病房,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必须尽快将麦威尔的战略意图转化为具体的行动,同时,也要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每一个士兵。这不仅仅是战术上的调整,更是一场精神上的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