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放榜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煎熬又漫长。饶是季言自诩心态稳如老狗,在贡院外墙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黄纸贴出来的那一刻,心跳也不争气地漏跳了好几拍。
人潮汹涌,欢呼与哀嚎交织。季言护着丫丫,目光飞快地扫过榜单。
不出所料,李修文的名字高悬榜首,赫然是本届解元!周围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惊叹和恭贺声。李修文自己反倒是最平静的那个,只是紧握的拳头和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寒门学子,连中四元(县、府、院、乡),这份荣耀足以光耀门楣,名动一方!
季言压下为好友高兴的情绪,继续往下找。第二十七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稳稳地挂在那个位置!一股踏实感瞬间涌遍全身。中了!举人功名到手!虽然名次不算顶尖,但对他这个“半路出家”、志不在科举的穿越者来说,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他连忙又往下找丫丫的名字,第九十一位!也中了!虽然名次靠后,但考虑到她的年龄,这已经是惊世骇俗的成绩了!小丫头看到自己的名字,先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误后,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激动地抓住季言的胳膊,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哥哥!我…我也中了!”
“中了!丫丫真棒!”季言由衷地为她高兴。
最后是张文柏…几人从头到尾仔细找了三遍,遗憾地没有发现他的名字。张文柏脸上的兴奋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变得有些灰白,强颜欢笑道:“没…没事!意料之中!本来我就是来陪跑的!你们中了就好!”
季言正想安慰他几句,却见一名衙役拿着另一张副榜走了过来,张贴在旁边。副榜之上,赫然有张文柏的名字!这意味着他虽然未中正榜举人,但取得了进入国子监读书的资格!
“文柏!你看!副榜!国子监!”季言连忙指给他看。
张文柏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地跳了起来:“国子监?!哈哈哈!我也不是一无所获嘛!可以去京城见世面了!”失落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典型的乐天派。
四人齐聚,三人中举,一人入国子监,可谓是大获丰收!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羡慕、嫉妒,还有一丝敬畏。安澜府这次可是出大风头了!除了四人,安澜府还有十数人或中举或获得国子监资格。
喜悦的气氛还没持续多久,郡守府的人就来了,恭敬地递上请柬,说是赵郡守今晚在知味楼设宴,为几位新科举人,当然也包括入了国子监的张文柏贺喜,并言明有“老熟人”相聚。
“老熟人?”季言心里嘀咕,“这清河郡我除了得罪过王瑾赵谦,还有哪个老熟人?总不能是那俩货吧?”
带着疑惑,傍晚时分,四人收拾妥当,前往知味楼。依旧是那个奢华雅致的包间,赵德昌早已等候在此,笑容满面,热情得仿佛自家子侄中了举。而他身后站着的,果然是那两个熟悉的、表情复杂中带着一丝畏惧的“家人”——王瑾和赵谦。
季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果然…这‘老熟人’还真是够‘老’的。”
然而,当赵德昌笑着指向内间屏风后走出的那人时,季言是真的惊讶了。
“秦公?!”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秦牧之!他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看到季言等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季小友,别来无恙?恭喜高中!”秦牧之拱手笑道。
原来秦牧之此次被朝廷任命为本届乡试的主考官之一,为了避嫌,直到考试结束、阅卷封名之后,他才敢现身与季言等人相见。
一番寒暄落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牧之看向季言,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季小友,钱庄一事…老夫当初上表,本意是推广利民善政,未曾想引来朝中诸多关注,甚至有人意图收归官营,给你和张老板添了不少麻烦,此事…是老夫考虑不周了。”
季言连忙道:“秦公言重了。若非秦公举荐,学生也无缘得见萧相。如今钱庄模式能得朝廷正视,无论结果如何,于国于民皆是好事,学生不敢有怨言。”心里却在吐槽:“您老可算知道把我坑惨了!不过看在这份歉意的份上,勉强原谅你了…虽然麻烦还在后头。”
秦牧之闻言,神色稍缓,又透露道:“不过如今形势已有转机。崔侍郎考察后,所呈报告对‘官民合营’模式颇多肯定,虽仍有争议,但强行收归之议已渐平息,未来或可探讨更稳妥的合作之策。”
这算是个好消息,季言稍稍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刺杀会不会也就此停止。
就在气氛渐趋融洽之时,一直笑眯眯作陪的赵德昌,突然放下了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季言,语出惊人:
“季贤侄啊,今日双喜临门,老夫心中甚是快慰!眼见贤侄才华横溢,人品端方,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三女,虽不敢说艳绝天下,却也堪称国色天香,知书达理…”
季言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开场白…怎么那么像要说媒的?
果然,赵德昌接着道:“贤侄若不嫌弃,老夫愿将小女许配于你。三个女儿,贤侄可随意挑选,看上哪个,老夫即刻便为你们挑选吉日!”
噗——!
坐在季言旁边的张文柏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赶紧捂住嘴,脸憋得通红。
李修文也愕然地看向赵德昌。
丫丫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大人们。
季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内心疯狂刷屏:“卧槽?!来了来了!经典保媒拉纤环节!还是三选一?赵郡守您当这是选秀呢?!我跟您很熟吗?就见了几次面您就要嫁女儿?还是三个随便挑?您这爹当得也太随意了吧?!”
他连忙起身,拱手推辞:“郡守大人厚爱,学生惶恐!学生年纪尚轻,功名未固,一心只想潜心学业,暂无婚配之念,实在不敢高攀令千金!”
赵德昌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推辞,笑容越发“和蔼”,甚至带着点“你赚大了”的表情,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推销的语气道:“贤侄若是难以抉择…也无妨!老夫这三个女儿感情甚好,若贤侄不介意…一并娶了,美女配少年英雄,亦是一段佳话嘛!”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直接把在场所有人都劈得外焦里嫩!
王瑾和赵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显然也没料到自家舅舅\/叔父能猛到这种地步!
秦牧之端着酒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表情微妙,但看他表情,似乎赵郡守一向如此。
但季言不一样啊,他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内心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一并娶了?!您老可真敢想啊!您这是嫁女儿还是清库存呢?!还美女配少年英雄?这哪是佳话,这是要我的命啊!后院摆三个郡守千金?我怕不是哪天就被她们联手给扬了!”
他正要严词拒绝,却听身边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浓浓困惑的声音响起:“可是…当我嫂嫂的,难道不应该是凌姐姐吗?”
全场瞬间死寂!
丫丫仰着小脸,眼神纯净,充满了童言无忌的懵懂,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赵德昌和秦牧之,都下意识地瞟向了如影子般守在季言身后不远处、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寒气似乎更重了几分的凌霜。
季言:“!!!”
丫丫!我的好妹妹!你这话插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啊!
虽然阴差阳错帮他拒绝了赵德昌的“捆绑销售”,但这下直接把火力引到凌霜身上了!没看见凌霜那眼神都快能冻死人了嘛!而且这话传出去,萧相会不会误会我对他派来的保镖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季言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尴尬得脚趾能抠出三室一厅,连忙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丫丫休得胡说!凌霜姑娘是负责保护我的护卫,绝无他意!”
他赶紧再次对赵德昌躬身:“郡守大人!学生确无此心!恳请大人收回成命!”
赵德昌看着季言窘迫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寒气逼人的凌霜,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但似乎早有预料,叹了口气道:“唉,既然贤侄志不在此,老夫也不好强求…真是可惜了,若是成了姻亲,便是一家人,日后相互照应也名正言顺…”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贤侄这个不答应,总得答应老夫另外一件事吧?不然老夫这老脸可没地方搁了。”
季言此刻只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急于脱身,也没细想,连忙道:“大人请讲,只要学生力所能及,定当尽力。”
赵德昌脸上立刻露出“得逞”的笑容,指着身后的王瑾和赵谦道:“也不是什么难事。老夫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儿外甥,留在清河也是无所事事,还整日惹是生非。老夫想让他们跟着贤侄,在你身边历练一番,长点见识,学些规矩。贤侄如今是举人老爷,又得萧相看重,带着他们,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季言瞬间傻眼!
什么?!把这两个活宝塞给我?!
王瑾!赵谦!两个可都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这俩货色跟着我?那是历练吗?那分明是给我添堵加送麻烦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赵德昌前面那番“嫁女”的狂轰滥炸,根本就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是把这两个烫手山芋甩给自己!先用一个离谱的要求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再提出一个相对“合理”但依然坑爹的要求,自己情急之下果然中计了!
“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学生自身尚且…”季言赶紧想挽回。
赵德昌却打断他,一副“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的表情:“诶!贤侄方才可是亲口答应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定了!瑾儿,谦儿,还不快过来谢过季公子…不,以后要叫季先生!日后跟着季先生,需谨言慎行,好好学做人做事!”
王瑾和赵谦虽然一脸不情愿,但在赵德昌的逼视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对着季言勉强行了个礼,含糊地叫了声“季先生”。
季言看着眼前这两个未来的“拖油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内心哀嚎遍野:
“造孽啊!我就知道这宴无好宴!举人是中了,可附赠俩这玩意儿?这波包邮服务也太坑爹了吧!血亏!血亏啊!”
“赵德昌你个老狐狸!搁这儿玩套路呢!先抛个核弹吓唬人,再扔个手雷就觉得可以接受了?关键是老子还真接了!”
“带着这俩货在身边?我怕不是要被他们坑死!到时候惹出什么乱子,算我的还是算你赵德昌的?”
他欲哭无泪,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想反悔是不可能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既然郡守大人信得过,学生…学生尽力而为。”
赵德昌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还甚是“惋惜”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啊贤侄,你要是收了小女,他们就是你大舅哥小舅子,照顾起来更是名正言顺,顺手的事儿…”
季言:“……” 您可闭嘴吧!
好在秦牧之适时站出来打了圆场,将话题引向了别处,这场跌宕起伏、坑爹不断的贺喜宴总算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散席时,季言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眼神飘忽不定的王瑾和赵谦,又感受到身旁凌霜那依旧冰冷的视线,只觉得前途一片昏暗。
而秦牧之在与季言告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一种季言当时无法理解的、混合着同情和“你自求多福”的意味。临了还不忘提醒季言“不要忘了与萧相之约”。
直到很久以后,季言才偶然得知,正是秦牧之这个“坑货”,在赵德昌面前把季言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什么“萧相重点培养对象”、“未来接班人候补之一”云云,才让赵德昌这个老狐狸下了血本,不惜用嫁女和塞人的方式来提前投资捆绑…
当然,那是后话了。
此刻的季言,只想回到清雅居,蒙头大睡一场,祈祷明天醒来发现这只是个荒唐的梦。
“这举人中的…代价也太大了点!”他望着清河郡城的夜空,发出了无声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