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飞站在屏幕前,脸色比屏幕上惨白的光线还要难看几分。
连日来的高压和舟车劳顿,加上此刻揪心的险情,让他胃部的痉挛一阵紧过一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忍着不适,紧盯着画面中工人们冒着倾泻而下的泥水加固支架的身影,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是同样绷紧的决绝。
他抓过桌上的保温杯,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药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老陈,”梁鸿飞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通知下去,三号支洞暂停掘进,所有力量集中到侧壁加固和导水!告诉兄弟们,安全第一!隧道要通,人,一个都不能少!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另一个显示着主洞室上方复杂地质结构的画面,“鹰嘴岩主峰下方那个大型溶腔的探查方案,专家论证会什么时候开?”
“就定在明天下午!”陈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急声道,“中科院岩溶所和铁科院的几位顶尖专家都到了,但……梁市长,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物探显示那溶腔体积巨大,而且……存在多个未知的联通通道,一旦掘进扰动,后果不堪设想。专家意见分歧很大,保守派坚持要绕避,说这是‘死亡禁区’……”
“没有禁区!”梁鸿飞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绕避?往哪里绕?后面是石坳子村几百个日夜盼着通路的孩子!是赵老栓摔断腿也卖不出去的核桃!告诉他们,河阳,没有退路!让他们把最激进、最大胆的方案拿出来!风险,我们扛!”
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子弹一般,狠狠砸在鹰嘴岩隧道临时指挥部那薄薄的彩钢瓦顶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梁鸿飞裹紧了身上那件沾满泥点的军绿色大衣,寒意依旧像细针,穿透布料扎进骨头缝里。
他紧盯着前方几块巨大的监控屏幕,胃部熟悉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
屏幕上,三号支洞的影像被浑浊翻滚的泥水占据了大半。
探照灯的光柱在汹涌的浊流中艰难穿透,勉强勾勒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穿着厚重的橘红色防水服,如同在泥浆地狱中跋涉的渺小甲虫,正拼命地加固着被巨大水压冲击得呻吟变形的钢拱架。
“梁市长!三号点压力又跳了!”监测员嘶哑的声音在对讲机里炸响,带着哭腔,“0.87兆帕!还在往上飙!侧壁岩层有二次垮塌迹象!”
梁鸿飞眼前一黑,猛地攥住桌沿才稳住身形,他抓起对讲机,声音因强压剧痛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所有非加固人员,立刻撤出!加固组,再顶三分钟!就三分钟!必须把导流管给我接上!”他几乎是在用生命吼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撕裂出来,“人!一个都不能给我少!”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对讲机的电流声和梁鸿飞粗重痛苦的喘息。屏幕上,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疯狂冲击,那几个橘红色的身影在泥浆与崩塌的岩块间搏命般移动,每一次巨浪般的冲击都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滴——滴——滴——”
尖锐的警报声再次撕裂空气!主洞室上方大型溶腔区域的监控画面陡然闪烁起刺目的红光!一个代表地质应力异常的红色光点急速扩大、蔓延,瞬间覆盖了整个溶腔轮廓!
“溶腔!溶腔应力异常!内部位移急剧增大!”
监测员的声音彻底变了调,惊恐得破了音。
梁鸿飞身体剧烈一晃,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浓黑的药汁泼洒开来,刺鼻的药味混合着冰冷的绝望瞬间弥漫开来。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希望的血红,胃里的绞痛骤然升级,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疯狂翻搅。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视线开始模糊、旋转……
“梁市长!”旁边眼疾手快的工程师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梁鸿飞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片血红,又猛地指向三号支洞仍在泥浆中挣扎的身影,最终无力地垂下。
鹰嘴岩,这头沉默的巨兽,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要将所有企图征服它的人连同希望一起,彻底吞噬。
河阳市府大楼顶层,郑开叶办公室的灯彻夜未熄,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映照着他眉宇间深深刻下的疲惫与焦灼。桌上,那份来自省财政厅措辞冰冷的《意见函》被推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触目惊心的《鹰嘴岩隧道F7断层透水事故及溶腔异常初步评估报告》。
每一页,每一个数据,都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资金链濒临断裂的警报声,在郑开叶脑海里尖锐地回响,市财政的账面上,每一个铜板都已被挤到了极限。
压缩开支的命令引发了下面多少暗流涌动的怨气,他心知肚明,盘活北部五县那些残破的厂房和废弃的矿场?杯水车薪,远水难解近渴,省里那点被挤出来的配套资金,在鹰嘴岩张开的大口面前,渺小得可怜。
“市长,”杨宇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梁市长那边……刚传过来溶腔应力异常加剧的消息,情况……很糟,专家组内部意见彻底分裂,吵翻了天,保守派要求立刻全线停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梁市长急火攻心,胃出血……晕倒在指挥部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郑开叶紧绷的神经上,鸿飞……他闭上眼,眼前闪过梁鸿飞清癯苍白却永远挺直的脊梁。
九百亿债务压顶时,是鸿飞和他并肩站在风暴中心;陆港开通,是鸿飞拖着未愈的身体在工地上奔忙,如今这鹰嘴岩,又是鸿飞顶在第一线,直至倒下……
“知道了。”
郑开叶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枚来自石坳子村的核桃上,粗糙的表皮在灯光下泛着沉实的光。这枚核桃,是赵老栓摔断腿换来的,是北山无声的呐喊,是压在九百亿“绿档”光环下最真实的重量。
他不能再让鸿飞的血、北山乡亲的泪、还有那些在泥浆中搏命的工人,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