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永安侯府,二房院落。
夜色已深,书房内的烛火却仍跳动着,映照出章志紧锁的眉头和烦闷的脸。
他已这般对灯枯坐,唉声叹气了近一个时辰。
章夫人端着一盏新沏的安神茶轻轻走进来,看着丈夫这般模样,心中了然,却还是温言劝道:“夫君,还在为调任之事烦心?妾身倒觉得,去礼部也挺好。
比起户部那般劳心费神、终日与钱粮账册打交道,或是大理寺那般需时时面对刑狱讼事,礼部终究清贵闲雅许多。
你在望州任职六年,我们分隔就有三载,如今好不容易调回京城,一家人团聚才是顶顶要紧的。
浩儿前些日子还说,有时都快记不清爹爹的模样了……”
章志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摇了摇头,那叹息声更加沉重了。
他将杯中早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了心里。
“妇人之见!”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焦躁与不耐,“礼部清闲?我要这清闲作甚!你夫君我今年才三十有五,正值壮年,不是那七老八十等着致仕养老的年纪!
在望州苦熬六年同知,我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盼着此番回京,能更进一步?”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户部侍郎!那可是掌管天下钱粮的实权要职!以侯府的人脉,加上我这些年的资历,原本是十拿九稳之事!
即便不成,退一步,大理寺少卿亦是紧要位置,李大人年事已高,不过一两年便可顺势接手……可如今呢?
礼部!一个清水衙门!说是升了半级,可这里面的权势落差,何止千里!”
章夫人见他情绪激动,不敢再深劝,只是默默将温热的茶盏推到他手边。
她何尝不知丈夫的抱负?
只是在她看来,一家人能平安团聚,比那虚无缥缈的权势更重要些。
章志重重坐回椅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充满了不甘:“此事,也怨不得大哥。
他身为侯爷,跟我是同胞亲兄弟,定然也为我的前程尽力周旋了。
要怪……只怪那江南冒出来的陈知礼和穆云!”
他提到这两个名字时,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谁能想到,这两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竟能在短短三年内,将江南那块积弊重重之地治理得那般出色!
陛下和新朝正是用人之际,如此干才,破格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我也欣赏他们,只是……他们这一上来,便生生堵住了我的青云路!”
他不再与妻子多言,这些官场倾轧、前途算计,与内宅妇人说了也是白说。
他挥了挥手,示意夫人先去歇息。
章夫人叹了口气,知道丈夫心结难解,只得柔声嘱咐了几句“早些安歇”,便退了出去。
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余下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章志望着跳动的火焰,心思却已飞到了遥远的官道之上。
他仿佛能看到,陈知礼和穆云的车队,正日夜兼程,踌躇满志,向着这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京城驶来。
陈知礼,这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怎么可以这样出色?
自己足足大了他十岁,自认为也算是人中龙凤,却跟他根本不能比较...
几年前经陈知礼手处理的大案,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他也不能!
而此刻,尚在赶路途中的陈知礼与穆云,正宿于某处客栈,还在挑灯夜谈,筹划着抵京后的方略。
他们全然不知,在这座辉煌帝都的某个深宅大院里,已有人因他们的升迁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永安侯府,大房正院。
室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
侯夫人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灯光,细细缝制着一件小儿的内衫,针脚绵密匀称。
永安侯则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侯夫人抬眼瞥了丈夫一眼,手中针线未停,嘴角却微微撇了撇,带着几分不满道:“不是我这做嫂子的多嘴,你那个二弟,说到底,还是从前被爹娘和你太过娇惯了些。
凡事啊,就先紧着自己个儿的心思,旁人的难处,他是半点也瞧不见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真切的心疼:“就说二弟妹吧,多好的人儿,性子温婉,待人又实诚。
三年前生婉姐儿时伤了根本,至今身子骨都没养利索,脸色总是恹恹的,我看着都揪心。
可你二弟呢?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仕途前程,几时真正体贴过弟妹的苦楚?
回京这些日子,不是在外应酬,就是关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何曾好好陪过弟妹说说话、宽宽心?”
永安侯听着妻子数落自己嫡亲的弟弟,下意识地就想开口维护。
他放下书卷,叹了口气:“你也别这般说他。老二……老二他心里也自有他的苦处。
原本在望州苦熬了六年,资历、政绩都够了,回京接手户部侍郎一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连父亲生前的一些老关系都打点得差不多了。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陈知礼和穆云,生生把这大好前程给截了去。
搁谁身上,能一下子想得开?”
他话虽如此,但提到陈知礼和穆云时,语气却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复杂的赞赏:“不过,平心而论,这两个年轻人,也确是难得的人才。
能将江南那盘根错节的局面,在短短数年内梳理得那般清明,政绩卓着,民望极高,也难怪陛下会青睐有加,破格提拔。”
侯夫人是内宅妇人,对朝堂大事不甚了了,但心思却极为细腻灵透。
她捕捉到丈夫话中对陈、穆二人的认可,又联想到近日听到的传闻,眼睛不由得一亮,放下手中的针线,看向丈夫道:“侯爷,我仿佛听人说起,那位医术通神、被太上皇亲自下旨召进京的顾老爷子,此番也很快随陈家一同进京了,可是真的?”
得到丈夫肯定的眼神后,侯夫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顾家的金针之术堪称一绝,他家的药膳调理法子更是灵验!
既然顾老爷子来了京城,咱们何不寻个机会,厚着脸皮去求一求,请老爷子给二弟妹好好诊诊脉,开几剂方子调养调养?
二弟妹还年轻,若能调理好身子,将来还能为二房开枝散叶,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正经事啊!
总好过你二弟终日为那虚名浮利唉声叹气强。”
永安侯闻言,心中也是一动。
弟弟子嗣单薄,弟妹身体孱弱,一直是他和母亲的一块心病。
若真能请动顾家老爷子出手,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他毕竟思虑周全,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你这想法是好的,我也盼着弟妹能早日康复。只是……眼下却急不得。”
他压低了些声音,解释道:“顾老爷子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进京的,乃是钦召之人。
如此老爷子必然要先应对宫中的召见,我们若此时贸然上门求医,不仅唐突,更显得不懂规矩。
需得等老爷子安顿下来,面圣之后,风头稍过,我们再备上厚礼,前去拜望,委婉相求,方为妥当。”
侯夫人听了,觉得丈夫说得在理,连忙点头:“还是侯爷思虑得周全。那就依侯爷的意思,咱们再等些时日。
只盼着顾老爷子妙手回春,能让二弟妹的身子好起来。”
她重新拿起针线,心中已开始盘算该备些什么既显诚意又不逾矩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