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司农寺,庭院里的石榴树像是被泼了朱砂,朱红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李杰刚送走户部来核查胡椒工坊预算的官员,正低头用镇纸压住摊开的《农政全书》手抄本,忽闻院外传来 “踏踏” 的脚步声,沉稳得像敲在鼓面上的闷响。
他抬眼望去,只见月洞门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 萧瑀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官袍,腰间玉带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本封面泛黄的《齐民要术》,花白的胡须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眼神却没了往日在朝堂上的锐利,反倒像个揣着疑惑的学子。
这场景让李杰握着镇纸的手指顿了顿。萧瑀可是两朝元老,隋末时就官至内史令,入唐后更是封了宋国公,性子耿直得像块万年寒冰,前阵子在朝堂上弹劾他 “擅改祖制,妄推新术” 时,那声音能把太极殿的梁柱震得嗡嗡响。此刻这位老大人却亲自登门,鞋尖上还沾着点长安城外的黄土,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萧大人大驾光临,司农寺真是蓬荜生辉。” 李杰放下镇纸,起身相迎时,注意到萧瑀捧着书卷的手指关节泛着红,指腹还有些磨破的痕迹 —— 想来是这几日翻书太勤,又或是赶路时攥得太紧。
萧瑀拱手作揖,动作幅度不大,却透着老派文人的郑重:“李少卿不必多礼,老夫今日不是来议事的,是想向你请教些农书里的困惑。” 他将《齐民要术》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书页边缘因常年翻阅卷成了波浪形,空白处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你看这卷四《种谷》篇,说‘小豆忌卯,稻忌辰,禾忌丙,黍忌丑’,老夫读了半辈子农书,始终想不明白,作物生长凭的是水土节气,怎会跟生肖时辰扯上关系?可历代农书都这么写,莫非真有什么玄机?”
李杰拿起书卷,指尖拂过 “小豆忌卯” 四个字,纸页因年代久远有些发脆,带着股淡淡的霉味。这是古代农书中常见的宜忌之说,把农业生产与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牵强附会,后世的农学家早就考证过,多是术士穿凿附会之言。他抬眼看向萧瑀,见老臣的眉头微蹙,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便知对方是真心求教,而非借着农书来找茬。
“萧大人问得好。” 李杰取过砚台里的徽墨,用紫毫笔在书卷空白处画了个简易的二十四节气表,春分、谷雨、芒种…… 每个节气旁都标着对应的物候,“农时当以节气为准,而非生肖。就说这小豆,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时下种最合适,此时地温稳定在十五度以上,墒情正好;到了处暑,豆荚饱满,便要及时收获。若按‘忌卯’之说,卯年便不种小豆,那要是连着几个卯年,百姓岂不是要断了这项生计?” 他指着窗外的试验田,“那里种着三亩赤小豆,正是去年卯年清明下的种,您看这长势,茎秆粗壮,结荚比往年还多三成,再过一月便可收割。”
萧瑀凑近案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花白的胡须扫过节气表上的墨迹。他年轻时也在田间待过,自然知道作物生长要看天看地,只是被古籍束缚了思想。此刻看着表上清晰的节气划分,又望向窗外绿油油的豆田,豆叶在风中翻动,露出底下饱满的豆荚,眉头渐渐舒展,像被春雨润过的干裂土地。
“听李少卿一言,老夫真是茅塞顿开。”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往日总觉得古籍字字珠玑,却忘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这农法之事,果然要亲眼见、亲手试才行。”
“萧大人若有兴致,明日可随农技队去关中农村走走。” 李杰将笔搁在笔山上,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三原县的农户用了新的耕作法子,粟米、小麦的产量都比往年高不少,您亲眼瞧瞧便知,这些新农法到底能不能惠及百姓。”
萧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像夜行人看到了灯火,当即抚掌道:“好!老夫明日一早就来!正好看看这让崔知悌骂作‘歪门邪道’的法子,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次日天还没亮,司农寺的门房刚拉开侧门,就见萧瑀站在门廊下。他换了身半旧的粗布襕衫,头戴顶竹编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若不是腰间那枚象征身份的金鱼袋,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乡下老者。
“萧大人,您这是……” 农技队的老张提着农具出门,看到这副打扮的萧瑀,惊得手里的秧苗器都差点掉在地上。
“别叫大人,今日我就是个学农的老汉。” 萧瑀摆摆手,接过老张递来的粗布手套,套在布满皱纹的手上,“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马车驶出长安城,沿着渭水一路向西。刚过咸阳桥,就见沿途的田埂上满是忙碌的身影。农户们正用贞观犁翻地,这犁比传统的曲辕犁轻便许多,犁架用坚韧的枣木打造,犁铧是新铸的熟铁,一个壮年农夫牵着牛,不用弯腰用力,只需轻轻扶着犁柄,犁铧便能轻松入土,开出深浅均匀的犁沟。
萧瑀掀开车帘,看着农夫们不紧不慢地跟在牛后,额头上只渗了层薄汗,不由得啧啧称奇:“这便是李少卿改良的贞观犁?老夫记得年轻时见人犁地,壮汉都要弓着腰,一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身,哪像这般轻松。”
老张蹲在车辕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犁的构造:“大人您看,这犁改了曲辕为直辕,还加了个小轱辘,省了三成力气不说,转弯掉头也方便。往年一个人一天顶多翻三亩地,现在能翻五亩,还不耽误回家伺候庄稼。” 他指着远处的麦田,“那边的麦子用了李大人说的‘堆肥法’,把秸秆、人畜粪便堆在一起发酵,肥力比单纯上粪强十倍,您瞧那麦穗,颗粒比往年饱满多了。”
马车行到三原县地界,景象更是让萧瑀惊叹。成片的农田被修整得像棋盘,田埂笔直,灌溉的水渠纵横交错,渠水清澈,顺着坡度缓缓流淌,滋润着每一寸土地。几个农妇正围着个奇怪的木架子忙碌,那架子上排列着整齐的小孔,农妇们将秧苗插进孔里,推着架子往前走,身后便留下了行距均匀的秧苗。
“这是啥物件?插得又快又齐整!” 萧瑀叫停马车,快步走到田埂上。
正在指导农妇的农技员老王连忙迎上来,笑着解释:“这是李大人发明的秧苗器,以前手工插秧,弯腰弓背一整天,也插不了半亩,还容易疏密不均。用这物件,一个人一天能插三亩,行距、株距都一样,通风透光,稻子长得更壮实。”
村头的打谷场上更是热闹。十几个老农围着个新做的斗斛,里面盛满了金灿灿的粟米,有人用木刮板刮平斛口,粟米粒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光。“五石二斗!好家伙,这一亩地竟收了五石二斗!”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农高声喊道,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萧瑀走上前,蹲在粟米堆前,伸出颤抖的手指抓起一把谷子,放在掌心搓了搓。谷壳脱落,露出圆润饱满的米粒,放在鼻尖闻闻,带着清新的米香。“老丈,往年这地能收多少?”
老农认出他是京城来的官,连忙作揖:“回大人,往年最好的年成也就收三石,遇上旱涝,两石都难。今年用了李大人的法子,深耕、密植、多上肥,这不,竟多收了两石多!家里的粮仓都装不下了,正打算跟木匠订个新的呢!” 他指着村西头的坡地,“那边的红果果更金贵,叫胡椒的,听说一斤能换一贯钱,抵得上两石粟米呢!”
萧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坡地上种着成片的藤本植物,藤蔓顺着竹架攀爬,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紫红的颗粒,像无数串小玛瑙。几个农户正背着竹篓采摘,指尖沾着紫红的汁液。农技员老王跟过来说:“这胡椒耐旱,在坡地、山地都能种,不占好田,产量却金贵。去年有户人家种了半亩,卖的钱够给儿子娶媳妇了。”
一路走下来,萧瑀的眉头越皱越紧,不是不满,而是懊悔。他想起前阵子在朝堂上弹劾李杰时,言辞那般激烈,说他 “不尊古法,劳民伤财”,可眼前这金灿灿的粟米、饱满的麦穗、农户们脸上的笑容,哪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回程的马车上,他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麦浪翻滚,像金色的海洋,眼神里满是复杂,有愧疚,有欣慰,还有几分对自己固守成见的自嘲。
回到司农寺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绯红,石榴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萧瑀径直走到李杰的书案前,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他深深一揖,腰弯得像张弓:“李少卿,之前是老夫有眼无珠,被古籍蒙蔽了双眼,错怪了你的良苦用心。”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你的这些农技,确实能造福百姓,老夫佩服!往后若有需要老夫之处,尽管开口!”
李杰连忙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萧瑀胳膊上的骨头,硌得有些发疼:“萧大人言重了。您能亲眼看到这些变化,认可这些法子,便是百姓的福气。”
几日后的朝会上,崔知悌果然又站了出来,手里举着弹劾文书,声音尖锐如锥:“陛下!司农寺推广胡椒种植,耗费钱粮无数,却只惠及少数农户,实乃舍本逐末!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让百姓专心种植五谷!”
话音刚落,萧瑀突然从朝列中走出,站到殿中。他虽年近七旬,腰杆却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如钟:“陛下,崔侍郎此言差矣!”
满朝文武皆是一惊,连李世民都微微挑了挑眉。谁不知道萧瑀和崔知悌同属保守一派,向来对李杰的新法颇有微词,今日怎会当庭反驳?
“臣近日亲赴三原县考察,亲眼所见农户用司农寺推广的新法耕作,粟米亩产增至五石,比往年翻了近一倍!” 萧瑀的目光扫过群臣,“那胡椒种植更是让坡地变宝地,一斤胡椒可换一贯钱,农户种半亩胡椒,便能抵上三亩粟米的收入!这等利国利民之举,不仅不该禁止,还应加拨经费,让更多州县效仿!”
崔知悌涨红了脸,指着萧瑀道:“萧大人!你…… 你怎么也帮着他说话?你忘了前阵子他是如何……”
“前阵子是老夫糊涂。” 萧瑀打断他,语气坦荡,“老夫向来只认道理,不认私情。李少卿的法子能让百姓增收,能让国库充盈,老夫为何不能说句公道话?”
李世民看着阶下据理力争的萧瑀,又望向站在文臣列中神色平静的李杰,嘴角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萧爱卿所言极是。司农寺推广农技有功,朕决定,再加拨经费五万贯,用于扩大种植规模!”
散朝后,李杰在宫门口的石榴树下遇见萧瑀。老臣拄着拐杖,看着他道:“李少卿,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夸夸其谈之辈,也见过不少固守陈规之人,像你这般既能读书,又能务实的年轻人,不多见。” 他拍了拍李杰的肩膀,掌心粗糙却有力,“好好干,大唐的农桑,就该交到你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手里。”
李杰望着萧瑀蹒跚远去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金鱼袋在余晖中闪着微光。他知道,这位老臣的转变,不是因为言辞的辩驳,而是因为亲眼所见的丰收,是那些堆成小山的粟米、饱满的麦穗、农户们满足的笑容,这些实实在在的成果,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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