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内,春意正浓。杜远与李丽质新婚的旖旎气息,如同院中初绽的桃花,甜馥温软,尚未完全浸润这方宁静的乡土。
然而,一道裹挟着大漠风沙与血腥气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九天骤落的凛冬寒刃,悍然劈开了长安城歌舞升平的盛世帷幕,也彻底击碎了杜远短暂而珍贵的安宁。
高昌!那个匍匐于西域门户,依附着西突厥、惯于在大唐与突厥的夹缝中左右摇摆的弹丸小国,竟似癫狂!
国王麹文泰悍然下令,彻底封锁了大唐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丝绸之路!狼烟起处,高昌兵卒如蝗虫般占据了沿途所有关键隘口,昔日驼铃悠扬的商路,顷刻间化为鬼蜮。
大唐商队被扣押,珍稀货物被劫掠一空,更有那奉天子之命前往质问的正使,竟被高昌人残忍杀害,头颅被高悬于高昌城墙垛口之上,怒目圆睁,遥望东方!
消息伴随着初步统计的巨大经济损失数字,以及使臣被戮的奇耻大辱,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朝堂每一位大臣的心头,激起的不仅是愤怒,更是滔天巨浪!
而更令人发指的是,高昌国派来的使者(其抵达时间竟早于军报,阴谋算计,昭然若揭)立于太极殿上,面对御座上威临四海的大唐天子,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倨傲无比,言语间充满了挑衅:
“天可汗陛下!”那使者随意地拱了拱手,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西域广袤,自古便是强者为尊。
我高昌得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庇护,自当维护一方秩序。大唐商队穿梭往来,搅扰地方,征收些许过路钱财,乃是理所应当!
至于贵国使臣嘛……”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芒,“公然在金殿之上辱骂我王,亵渎高昌国格,按我高昌律法,合该千刀万剐!只斩首示众,已是莫大仁慈!陛下若心有不甘,何不修书一封,去问问我们身后的西突厥可汗答应与否?”
“放肆!!!”
一声雷霆怒吼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鸣。李世民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因极度愤怒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散发出宛若实质的凛冽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太极殿。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目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嚣张的使者,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迸出:“蕞尔小国,安敢欺天!麹文泰是自恃有突厥撑腰,便以为朕的刀锋不利了吗?杀朕使臣,断朕商路,此与宣战何异!朕必灭其国,擒其王,以雪此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满朝文武的血性也被彻底点燃。
“陛下!高昌鼠辈,丧心病狂,竟敢藐视天威至此!若不犁庭扫穴,将其夷为平地,我大唐日后如何统御万邦?西域诸国岂非尽生异心?”
“战!必须战!不仅要踏平高昌,更要将那麹文泰缚至长安,献俘太庙!”
“西突厥狼子野心,此次高昌跳反,必是其在背后指使!此战,乃断突厥一臂,正可扬我国威,震慑群狼!”
无论是为了扞卫帝国不可侵犯的尊严,为了夺回关系国计民生的丝绸之路,还是为了打击西突厥日益膨胀的野心,出兵高昌,已是箭在弦上,朝野上下,同仇敌忾。
李世民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下摩拳擦掌的将领们,声音带着金铁交鸣之音:“高昌自寻死路,朕便成全他!谁愿为朕执此帅印,踏平此獠,扬我大唐赫赫天威?”
就在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一众沙场宿将热血上涌,纷纷欲出列请战之际,文官队列中,以崔、王、卢等山东世家为代表的势力,却抢先一步。
只见御史中丞王珪,这位出身太原王氏,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臣,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出班,声音清越而笃定。
“陛下圣明!高昌小丑,跳梁不足为虑。然其背后确有西突厥身影隐现,此战贵在神速,需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克定,方能震慑四方宵小。
臣遍观朝中大将,潞国公侯君集,曾随李卫公(李靖)深研兵法,参与平定东突厥、吐谷浑等诸多大战,经验老辣,勇猛善战,更兼深谙西域情势,实乃帅才之不二人选,足可担此西征重任!”
此言一出,仿佛发出了一个信号,顿时引来众多世家出身官员的齐声附和。
“王大人慧眼识珠!潞国公确是最佳人选!”
“侯将军勇冠三军,智勇双全,定能马到成功,克竟全功!”
这看似一心为公、举贤不避亲的场面,其背后却是一场肮脏的交易。就在前夜,潞国公府那间隔绝内外的密室里,烛影摇红,侯君集与几位代表着五姓七望利益的幕僚已达成了默契。
世家门阀动用其朝堂影响力,全力助侯君集夺取此次西征的帅位,助他积累足以封公晋爵的军功,进一步扩张其在军中的势力版图;
而作为回报,侯君集则需在军中“格外关照”几位被安插进来的世家子弟,并借这刀剑无眼的战场,完成他们另一个阴毒的目的——将那个屡次破坏他们利益、风头正劲的杜远,以及与他交好、同属皇帝有意扶持的“新贵”集团代表程处默等年轻将领,一并“送”上这看似荣耀、实则步步杀机的征途!
他们深谙战场法则,即便大唐军势雄壮,胜算极高,但在广袤西域,面对神出鬼没的西突厥游骑,让一两个“不懂规矩”、“碍手碍脚”的年轻将领“意外”殉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此举既能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又能沉重打击皇帝倚重的新兴势力,削弱皇权,可谓一石二鸟的绝妙毒计。
时机恰到好处,侯君集昂首出列,一身甲胄虽未在身,却仿佛带着战场硝烟的气息,他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充满了忠勇之气。
“陛下!臣蒙陛下信重,众同僚举荐,敢不效死?若得帅印,臣必亲率王师,西出阳关,踏破高昌,生擒麹文泰,将其首级献于朱雀门前,以彰我大唐不可犯之天威!”
李世民深邃的目光落在侯君集身上,又缓缓扫过那些极力附议的世家臣子,英武的眉宇间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疑虑。
他并非怀疑侯君集的军事能力,此人之勇悍,世所公认。但世家集团此次如此步调一致、不遗余力地推举侯君集,总让他感觉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然而,国难当头,战机稍纵即逝,侯君集确是目前看来合适的人选。
他略一沉吟,决断已下:“准奏!侯爱卿既有此信心与胆略,朕便命你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总揽西征高昌一切军政事宜,统筹各路兵马,不得有误!”
“臣,侯君集,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侯君集压下心中的狂喜,深深拜下。
然而,就在此时,王珪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脸上满是为国家擘画未来的恳切:“陛下,潞国公挂帅,老成谋国,自是万全之策。然,陛下常忧心我大唐江山永固,军中英才需代代相继。”
“老臣听闻,金谷县公杜远,虽出身乡野,然天纵奇才,于格物、商贸乃至军略皆有建树,屡立奇功;卢国公世子程处默、鄂国公世子尉迟宝琪等,皆乃将门虎子,勇武过人,血气方刚。何不借此犁庭扫穴之良机,让这些年轻俊杰随军出征?”
“在潞国公这等沙场老将的麾下亲身历练,感受金戈铁马之壮烈,积累临阵对敌之经验,实乃培养国家柱石、铸就未来帅才之无上良机!此番西征,胜券在握,风险可控,正是磨砺这些璞玉的最佳熔炉。”
这一番话,立意高远,冠冕堂皇,完全站在了为国储才、着眼长远的高度,让人难以寻隙反驳。顿时,更多世家官员出列,你一言我一语,极力鼓吹让年轻一代“见见血”、“受些真正的磨砺”,言辞恳切,仿佛全然是为帝国未来着想。
李世民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武将班列中的程咬金、秦琼等人,见他们脸上虽流露出为人父者的本能担忧,但眼底深处,亦闪烁着对子侄辈建功立业的殷切期望。
再想到杜远那小子,虽然时常不按常理出牌,惹出些麻烦,但其能力之出众,心思之机敏,确属罕见,若经战火洗礼,或能成为真正的栋梁之材。加之他内心深处,也确实渴望打破世家对上层资源的垄断,培养起忠于皇室的新生代军事骨干,种种考量之下,虽觉有一丝不安,但仍觉得此举利大于弊。
“众卿所言,甚合朕意。”李世民最终缓缓点头,金口玉言,一锤定音,“便依此议。着,金谷县公杜远、卢国公世子程处默、鄂国公世子尉迟宝琪……(名单上的其他年轻勋贵子弟)等,即刻起,编入西征大军序列,受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潞国公侯君集节制调遣,随军出征,历练观摩,不得有误!”
圣旨既下,便成定局。那隐藏在长长名单中的“杜远”与“程处默”之名,仿佛两颗被无形命运之手拈起的棋子,轻飘飘地落入了一张由阴谋与阳谋交织而成的巨网之中。
此刻,身在杜家村,尚沉浸在新婚燕尔的温存与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中的杜远,以及还在长安城内琢磨着如何寻杜远庆祝(或是清算“旧账”)的程处默,对此仍一无所知。
朝堂之上这看似光明正大的决策,实则已将他们推向西域大漠那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舞台中央。暗流,已化为实质的漩涡,即将把他们卷入一场席卷家国与个人命运的惊天波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