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有半分踌躇。他通过太子李承乾的巧妙安排,得以在宫苑深处一处名为“凤栖阁”的僻静楼阁,见到了长乐公主李丽质。
凤栖阁四周翠竹掩映,流水潺潺,环境清幽,与外间的喧嚣隔绝。一月未见,李丽质身着一袭淡雅的月华裙,外罩浅碧色薄纱披帛,身形依旧纤细,面色虽比大婚那日少了几分惨白,透出些许养回来的红润,但眉宇间那缕如烟似雾的轻愁,却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像是融入了骨子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雨后初绽的白玉兰,美得清冷而易碎。
她见到杜远独自前来,身边并未带着王萱,清澈的眼眸中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在心底的微光。
“杜……杜县公。”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依旧轻柔得如同风拂柳絮。
“公主殿下金安。”杜远郑重还礼,目光坦荡而温和,如同暖阳照在深潭之上,“今日唐突请见,实是因有些话语,关乎未来,关乎心意,必须当面、亲口告知公主,方能安心。”
他请李丽质在铺着软垫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立于几步之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臣子距离,然而开口的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剖白心迹的诚恳与郑重。
他没有丝毫迂回,将王萱那番深明大义、愿意接纳的话,原原本本,连同她说话时眼中的泪光与决绝,都清晰地描述出来。接着,他又坦诚了自己心中对李丽质那份由欣赏而生出的怜惜,因她痴情而起的沉重愧疚,以及……那无法忽视、日渐清晰的情意。
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堆砌承诺,只是将最真实、最复杂的心绪,毫无遮掩地铺陈在她面前。
李丽质静静地聆听着,初始是瞳孔微缩的震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眼圈迅速泛红,水汽氤氲了那双漂亮的眸子;
再到最后,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滴在紧紧攥着的、已然有些发皱的丝帕上,也砸在她微微颤抖的心上。她用力咬着下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萱姐姐她……她竟能如此……待我……”李丽质的声音哽咽,带着剧烈的震动与难以置信的感动。
她生长于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宫廷,见惯了妃嫔间的争风吃醋,听多了世家后宅的勾心斗角,何曾想过,世间竟有女子能拥有如此豁达如海的胸襟?而杜远这番毫无保留的坦诚,更是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她那颗因绝望而近乎冰封的心湖,坚冰碎裂,涌起滔天巨浪。
“可是……”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担忧与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望向杜远,“舅舅他……他绝不会应允的!因为我的执念,他已将你视为不死不休的仇敌,若再知晓此事,知晓你我的……他定然会不惜一切,疯狂报复于你!
我……我怎能因一己私情,将你拖入万劫不复的险境?我不能……我不能如此自私!” 她的担忧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绝非虚伪的推脱之词。
杜远看着她这般为我着想、恐惧无助的模样,心中那股怜惜与保护欲如同烈火般升腾。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目光沉静却坚定如亘古磐石,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公主,这些外界的风雨,这些权谋的算计,都不是你该背负的重担。交给我,全部交给我。我杜远既然今日敢站在这里,对你说出这番话,便自有应对一切风浪的把握与布局。
长孙家这座山,确实巍峨险峻,盘根错节,但请相信我,它并非不可逾越。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安稳地待在宫中,等我消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鲁莽地以卵击石,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他……无话可说,让他所有的阻挠,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一种强大的、近乎绝对的自信,仿佛乾坤在握,一切变数皆已纳入算计。那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指引之星。
李丽质痴痴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一次次创造奇迹的男子,他那坚定的话语,如同最温暖有力的手臂,将她从无边无际的惶恐与黑暗中缓缓拉起。她那颗长久以来彷徨无依、漂泊不定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安然停靠的坚固港湾。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却流淌得更加汹涌,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咸,而是混杂着巨大希望、长久压抑后得以释放的甘甜与释然。
“我……信你。我等你。”她低声回应,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这简单的六个字,承载了她全部的未来与信任,重若千钧。
安抚好李丽质,杜远片刻未停,立刻前往立政殿求见李世民。殿内熏香依旧,但气氛却因杜远的到来而显得不同寻常。
他摒弃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陛下,臣今日冒死求见,是为了寻求一个能够彻底了结与赵国公之间纷争,并能从根本上解决公主殿下婚事难题的方法。恳请陛下,即刻宣召赵国公入宫。”
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见杜远神色肃穆,眼神清明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成竹在胸、不容置疑的气场,与他前些时日的闲适姿态判若两人。心中那被压抑许久的好奇与期待被瞬间点燃,他略一沉吟,便准了杜远所请,命内侍火速宣召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匆匆赶来,宽大的朝服因急促的步伐而微微摆动。他踏入立政殿,一眼便看到站在殿中,身姿挺拔如松的杜远,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心中警铃大作,不知这诡计多端的小子又在酝酿什么风波。
杜远根本不给他开口质问的机会,对着御座上的李世民和刚站稳的长孙无忌深深一揖,随即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两位大唐帝国最具权势的男人,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源自另一种知识体系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抛出了一个足以石破天惊、颠覆世俗认知的观点:
“陛下,赵国公。今日杜远所言,或许有违常伦,听来惊世骇俗,但臣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字字关乎大唐皇室与长孙家族血脉延续之根本,关乎后代子孙之健康福祉!臣要阐明的便是——近亲,尤其是如同公主与长孙公子这般的表兄妹之间,决不可缔结婚姻!”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安静的立政殿内轰然炸响。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瞬间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完全没料到杜远的“解决方法”,竟是从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切入!
杜远根本不给他们消化和反驳的时间,趁他们心神震动之际,以清晰、冷静而富有逻辑的语言,开始了他的“科普”:“人体之内,皆蕴藏着名为‘遗传因子’的微妙物质,它无形无质,却决定了每个人的容貌特征、体质强弱,乃至是否会罹患某些隐疾。血缘关系越近,男女双方体内携带相同不良、缺陷之遗传因子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目光灼灼,言辞凿凿,列举出具体而可怕的现象:“当表兄妹结合,孕育子嗣,这些相同的不良因子相遇、结合的概率便会急剧增高,极易导致后代出现各种极其严重的问题!”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轻者,子嗣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幼年夭折的风险,远超毫无血缘关系的寻常夫妻数倍乃至十数倍!
重者……”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会出现臣称之为‘先天愚型’之症,患儿智力低下,面容呆滞;或出现五官扭曲、肢体残缺等触目惊心的畸形;更有甚者,天生聋哑失明,终生困于黑暗与寂静!
陛下,赵国公,这些惨状,绝非虚无缥缈的鬼神作祟,亦非偶然不幸,而是血脉过于相近者结合后,那无形遗传法则运作之下,所产生的必然恶果!”
他看着龙椅上神色骤变的李世民,又看向一旁脸色由阴沉转为惊疑不定的长孙无忌,语气沉重而恳切:“陛下,赵国公,您二位皆乃睿智之人,统御天下,见识广博。
请你们暂且抛开成见,仔细回想,无论是天潢贵胄的皇室宗亲,还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内部,为了维系所谓的血脉纯粹,或是巩固政治联盟,历代近亲通婚者,难道还少吗?
请您二位扪心自问,暗中派人仔细查证一番,这些世代累加近亲结合的夫妻,其所出子嗣,是否夭折率奇高?是否时常生出痴傻呆愣、形态怪异的孩儿?此等悲剧发生的比例,是否远远高于那些毫无血缘牵绊的寻常百姓之家?”
杜远的话语,一句句,一字字,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笼罩在“亲上加亲”传统观念上的温情面纱,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起初觉得荒谬绝伦,本能地想要斥责,但随着杜远条理清晰、言之凿凿的阐述,以及那些具体而微、他们身处高位其实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却从未深思关联的可怕现象被一一尖锐地指出,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凝重,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逐渐弥漫开的后怕。
李世民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迅速闪过皇族内部一些被刻意淡化、不愿提及的隐秘案例。那些早早夭折的王子皇孙,那些天生带有残疾、被圈养在深宫别苑的宗室子弟……他们的父母,似乎确实多有姑表、姨表之亲!他以往只归咎于养护不当或是天意难测,何曾敢往“血脉相克”这方面去想!
长孙无忌更是心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关陇长孙氏,为了保持权势不坠,历代与皇室、与其他关陇贵胄频繁联姻,表亲、堂亲通婚,几乎被视为常态!
此刻被杜远点破,他猛然回想起族中确实有几房,子嗣异常艰难,即便生下,也多是病恹恹的,养不大,或是……或是那等天生带有难以启齿缺陷,被家族悄悄隐藏起来的孩子!
他以往只以为是那几房祖上德行有亏,或是家门风水不幸,何曾想过,根源竟可能在于这“亲上加亲”!
如果……如果杜远这惊世骇俗之言是真的……那自己坚持要让冲儿迎娶丽质,岂不是……岂不是可能亲手将丽质推入未来丧子连殇的痛苦深渊?甚至可能让长孙家高贵的血脉,混入致命的缺陷,导致家族衰败的隐患?!
看着御座上李世民那阴晴不定、陷入深深思索的脸,以及殿下长孙无忌那由铁青转为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冷汗的模样,杜远知道,他这凝聚了另一个世界智慧的利剑,已经精准地刺中了要害。
他最后沉声总结,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赵国公,臣今日之言,绝非危言耸听,更非为了推脱责任而与赵国公作对。此乃关乎人命、关乎家族未来昌盛、关乎大唐国本血脉之大事!望陛下与赵国公明察秋毫!
若因一桩从一开始就违背天地生命法则的婚事,导致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未来承受连绵不断的丧子之痛,或诞下不健全的子嗣,使其一生痛苦,陛下于心何忍?届时悔之晚矣!
而长孙家,若因固执于旧俗门户之见,坚持此婚约,而让家族血脉承受如此清晰可见的断绝风险,岂非更是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立政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杜远那清晰、冷静却又如同惊雷般的话语,仿佛还在雕梁画栋间缭绕回荡,冲击着两位大唐顶级权力者的心神。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那双一向深沉难测的眼眸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独自的空间,去消化这完全颠覆了他们认知的可怕信息。他们更需要立刻、秘密地、动用一切力量去查证杜远所说的一切,去翻阅那些被尘封的宗室、家族档案。
若杜远所言,哪怕只有五成为真……那这桩困扰了所有人许久,牵扯了无数利益与情感的婚事,或许真的找到了一个谁也无法从道理和事实层面反驳的、最根本、最残酷的解决之道。
而长孙无忌之前针对杜远的所有逼迫、所有算计,在这一刻,在这关乎血脉存续的根本问题面前,似乎都显得那么渺小、可笑和……不合时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