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彻底苏醒,一层灰蓝色的薄雾仍缠绕在山脊之间。金谷垦殖团的全体成员,以及杜家村几乎所有能劳动的村民,都已聚集在新落成的营房前那片宽阔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静默无声,仿佛一座蓄势待发的山峦,只有那面高悬的旗帜在渐强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撕扯着清冷的空气。每一道目光都灼灼地投向前方那个简陋而坚实的木台。
木台上,杜远和程处默并肩屹立。
程处默率先踏出一步。他今日未披铁甲,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戎装,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偾张,一道旧疤从颈侧蜿蜒没入衣领——那是战场的印记。他目光如炬,扫视台下时仿佛有金石交击之声,声音洪亮如钟,撞在山谷四壁又回荡而来,震得人耳膜嗡鸣:
“弟兄们!杜家村的父老乡亲们!”
“营房,咱们立起来了!老乡的秋收,咱们帮完了!这头一仗,打得漂亮!没给老子丢人,没给陛下抹黑,更对得起杜家村老少爷们给咱们腾出的这块宝地!”
他话音陡然一挫,手臂如挥战刀般猛地劈向身后那片辽阔山谷:“但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啃硬骨头的时候!都睁眼看看——这片地,延绵二十里,宽两里,足足一万五千亩!眼下它还荒着,野草比人高,灌木扎堆生,底下埋着的石头疙瘩能崩碎牙!”
“可陛下派咱们来,不是他娘的来看风景的!咱们的军令,就是在老天爷冻硬土地之前,把这一万五千亩荒地,全都给它掀个底朝天!让它喘口气,灌饱了冬雪,来年春天,好长出金灿灿的粮食,养活万千大唐的子民!”
他猛然挥拳,破空之声犹如重锤砸盾:“时间紧得像绞索!任务重得压弯脊梁!满打满算,能甩开膀子干的日子,不到两个月!平均下来,每人得给老子刨出十几亩!这活儿累不累?累得能吐血!苦不苦?苦过生嚼黄连!但咱们是谁?咱们是缺胳膊断腿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杀才!是陛下亲笔御批的金谷垦殖团!咱们的骨头缝里,就抠不出一个‘怂’字!”
“家伙是糙,地是生,一锄头下去火星直冒!可那又怎样?老子就不信,咱们一千多条铁打的汉子,加上杜家村的乡亲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还啃不烂这块硬骨头!”
“有没有信心?!”程处默炸雷般的怒吼冲天而起。
“有!!!”台下,上千老兵胸膛里的热血轰然沸腾,咆哮声整齐划一,如同惊涛拍岸,震得脚下土地都在微微颤抖。杜家村的村民们何曾见过这等冲天豪气,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攥紧了手中的农具,跟着放声呐喊,质朴的脸上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声浪稍息,杜远稳步上前。与程处默的暴烈如火截然不同,他沉静似水,手中那卷简陋却勾勒详尽的地图徐徐展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每个字都如铆钉般砸入众人耳中:
“程将军已颁下军令,明其大势。接下来,杜某为诸位分解,我等具体该如何行事。”
他指尖点在地图之上,虽台下众人难以看清,但他条分缕析的叙述,却仿佛将那宏图清晰地铺展在每个人眼前:
“时不我待,必须分片同步推进。以脚下小河为界,划东西两区,每区再分若干小队,分段包干,责任到人。首要之务,非直接翻土,而是——清理与焚烧。砍伐灌木,刈除杂草,集中焚烧。切记,草木灰乃上天所赐的上好肥料,务必收集归拢,不得浪费。”
“其次,遇石清石,遇树掘根。清理出的石块,非无用之物,集中堆放于规划之路基、渠岸,以为基石。大型树根盘根错节,恐需众人合力,或以火焚,或以水浸,松动之后再行拔除。”
“待地表清理完毕,方是翻耕之时。”杜远语气加重,目光扫过众人,“我等有这段时间工部大匠加紧做出来的曲辕犁,相较于旧式直辕,省力更能深耕,此乃破荒利器!然生地坚硬异常,非壮牛牵引、人力辅佐不可为。翻耕深度,至少需达一尺(约30厘米),务使沉积多年的生土见天,经冬日严寒,冻死虫卵病菌,尽纳雨雪精华。”
“翻耕之后,略作耙平即可。待今冬冰雪浸润,明春再行细耕肥田,播下良种。”
他随即指出了几处关键:“靠近水源之地,优先清理,以便后续开挖水渠,引水灌溉。低洼之处,做好标记,来日可作蓄水塘,以抗旱情。道路与主渠走向,须严格依规划而行,此乃百年基业之根本,不可偏差。”
杜远的目光缓缓扫过程处默麾下那些虽身有残疾却眼神如铁的老兵,又掠过杜家村那些手掌粗糙、面带风霜却目光灼灼的村民:
“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功。须仰仗诸位同心同德,各展其长。老兵弟兄们纪律严明,悍不畏苦,可为主力,攻坚克难;村里乡亲们熟知本地风水土性,可为向导,协调指点。壮劳力使犁赶牛,清理重物;妇孺老弱亦可除草、搬运、递送工具、埋锅造饭。即便垂髫小儿,亦可协力捡拾田间碎石!”
他最终看向程处默,两人交换一个无比坚定、彼此信任的眼神,杜远朗声道:“程将军与我将与诸位同在,日日出工于田间,夜夜巡营于星下。所需之一应工具、饭食、医药,必竭力保障,无使有缺。目标只有一个:在大雪封山之前,将这万亩荒芜山谷,尽数化作待垦之良田!为来年,为大唐,打下千秋不易之基业!”
杜远的话语没有那般令人血脉偾张的嘶吼,却如浸透春雨的良种,将看似庞杂无比的任务分解为清晰可行的步骤,落入每个人心田,生根发芽,让人心下豁亮,知方向,明路径,底气油然而生。
“干!”程处默再次爆发出一声怒吼,腰间横刀铿然出鞘,雪亮刀锋直指湛蓝苍穹,阳光在刀身上炸开一团耀眼寒芒:“金谷垦殖团!”
“万胜!万胜!万胜!”老兵们以拳擂胸,甲胄般的撞击声砰砰作响,恍如战鼓重擂,声动四野。
“杜家村的老少爷们!”老村正激动得胡须乱颤,将手中磨得光亮的锄头高高举起。
“跟着军爷们,干啊!”村民们群情激昂,镰刀、铁锹、扁担如林举起,呐喊声汇成一片。
“开荒!!”程处默和杜远目光交汇,同时振臂高呼。
“开荒!开荒!开荒!”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最终汇聚成这三个字,磅礴声浪冲撞着山谷,直上云霄,惊起远处寒鸦一片。
动员令下,瞬息之间,整个沉睡的山谷仿佛一头被唤醒的巨兽,轰然开始了运转。人们按预先分定的队伍,在各队队正和村中长者的带领下,扛起锋利的斧锄、沉重的铁镐,如同决堤洪流,汹涌奔向规划好的区域。沉重的砍伐声、尖锐的锄地声、高亢的号子声、沉闷的牛哞声顷刻之间撕裂了清晨的寂静,沸腾的劳动热情如烈火般蔓延,驱散了深秋山谷间的一切寒意。
杜远与程处默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旋即,杜远抓起那卷地图跃下木台,快步走向田间地头,开始了细致的指挥与协调;程处默则反手抄起一柄寒光闪闪的开山巨斧,虎步龙行,直奔一片荆棘密布、最是难啃的荒地而去。
金谷垦殖的宏大史诗,就在这漫山遍野震耳欲聋的劳作声中,轰轰烈烈地,揭开了它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