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汴京钱如水
周记押店的柜台下,那个沉甸甸的小钱箱,如今每晚清点时发出的叮当声,已成了周老倌耳中最美妙的乐章。细水长流的利润持续汇入,虽然每一笔都微不足道,但累积起来,已是一笔让这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感到心惊肉跳的数目。
然而,在里间昏黄的油灯下,沈墨轩看着陈平呈上的账簿,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个月的流水,比上月多了三成。”陈平的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成就感,“坏账率控制在了半成以下,刨去给储户的微薄利钱和周叔的工钱,净利约有…十一贯又三百文。”他说出一个对底层百姓而言堪称巨款的数字。
但沈墨轩的手指,却点在了账簿的某一栏:“你看这里。我们放出的款子,八成以上都是一月内的超短期。看似周转快,但每滚动一次,实际赚取的利差,扣除各项成本,所剩几何?”
陈平愣了一下,随即拿起算盘,飞快地重新计算了一遍,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东家明察…若只算纯粹利差,再扣除预估的坏账损耗和运营成本,月利确实…确实只有本金的十五厘左右。”他之前只算了总账,却未细究每一次资金周转的实际收益率。
“十五厘…”沈墨轩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低沉,“依靠口碑和人望,我们能吸引的存款有限,本金扩张有瓶颈。放款利息有天花板,再高就与印子钱无异,坏了规矩,也失了人心。风险控制再精妙,也只能降低损耗,无法凭空变出利润。”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望向汴京城沉沉的夜空:“单靠借贷,如同挑水灌田,辛苦终日,仅得温饱。要想在这汴京城站稳脚跟,积累起能应对风浪的实力,必须找到水源更丰沛的河道。”
陈平若有所思:“东家的意思是…”
“钱本身,就是商品。”沈墨轩的声音冷冽如刀,“汴京百万人口,商贾云集,每日流转的银钱何止千万贯?铜钱、铁钱、夹锡钱、交子、金银…种类繁杂,成色不一,地域之间更有差价。这其间,难道会没有牟利的缝隙?”
陈平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东家说的是…‘倒钱’?”
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倒钱”,顾名思义,就是利用不同货币之间、不同地域之间的汇率差、成色差、甚至信息差,低买高卖,从中套利。这是汴京金融业水面之下最汹涌的暗流,利润丰厚得令人咋舌,但水也深得足以淹死人。
“学生…学生曾听人说起过一些。”陈平的声音带着谨慎,“这一行,规矩极多,门道极深,非…非寻常人可涉足。”
“说。”沈墨轩言简意赅。
陈平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 firstly,是‘平准’之难。汴京市面上,官铸的‘宣和通宝’足文足重,一枚当一文。但各地私铸、旧钱、乃至前朝劣钱混杂,成色重量千差万别。‘倒爷’们须有一双毒眼,上手一掂,便能估出七八分虚实,否则顷刻间便亏得血本无归。”
“其二,是‘兑水’之险。大宗交易,动辄数万贯,其中往往被掺入大量劣钱、沙壳钱(注:一种重量极轻的劣质铁钱),甚至还有剪边、凿边的‘烂板’。清点查验耗时费力,一不小心,真金白银就换回一堆破铜烂铁。”
“其三,是‘汇通’之困。汴京与外地,尤其是与四川、陕西等行用铁钱、交子之地,汇率每日都在波动。看似有机会,但信息传递迟缓,等消息传到南城,早已时过境迁。且大额金银、交子的运送,需雇请镖局,成本高昂,风险极大,沿途关卡勒索、盗匪劫掠,防不胜防。”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最要紧的是,这一行早已被几家背景通天的大钱庄、金银铺垄断。他们与官府、漕帮、乃至皇亲国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掌控着最大的信息源和资金流,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汇价。外人想插手,无异于虎口夺食。便民钱庄那般凶悍,也只敢在南城放放印子钱,从不敢真正涉足‘倒钱’的核心领域。听说前年有个外地来的豪商,仗着本钱雄厚想撬动汴京的钱市,结果不出三个月,便亏得倾家荡产,最后…人间蒸发了。”
陈平说完,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墨轩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陈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揭示着这个行业的凶险和壁垒。这绝非周记押店目前这点微薄本钱和人手能够玩转的游戏。
但是…
“那些大钱庄,是如何‘平准’的?”沈墨轩忽然问道。
“他们…他们有专门的老师傅,经验老道,手就是秤。还有…据说会用药水浸泡、戥子称量等秘法,精确判断成色。更重要的是,他们资本雄厚,即便偶尔看走眼亏上一批,也伤不了根本。”陈平答道。
“信息呢?他们如何能最快知道外地,尤其是川陕的汇价变动?”
“听说…他们养着专门的快马信使,甚至可能通过漕运的特殊渠道传递消息,比官府的驿马还快。”
“运输安全呢?”
“与各大镖局关系深厚,甚至…可能就是镖局背后的东家。沿途关卡,也早已用银子打点妥当。”
沈墨轩不再发问。情况很清楚,“倒钱”是一座被巨人牢牢把守的金山,旁人别说挖掘,连靠近都可能被踩死。
然而,他脑中那套习惯于寻找规则、计算风险的思维,却并未因此停止运转。巨大的壁垒往往意味着巨大的利润。既然正面强攻毫无胜算,那么…是否存在某些巨人视线死角下的缝隙?某些他们不屑于、或者无法覆盖的微小机会?
比如,不追求大宗交易,只做那些极其零散、繁琐,大钱庄根本看不上眼的“小钱”兑换?利用星瞳对金属那异乎寻常的敏锐感知,来弥补经验和人手的不足?甚至…利用南城底层庞大的人口流动,收集那些关于零星地域差价的、不成体系的碎片信息?
风险依然巨大,但回报的可能性,也同样诱人。
“我们眼下这点本钱,自然不够资格上台面。”沈墨轩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但规矩和门道,可以先摸起来。陈平,你多留意市面上各种钱币的流通情况,尤其是那些来自外地、成色特殊的。若有那等经验老道、却又因各种原因落魄的‘看银师’(注:古代鉴定金银成色的人),不妨接触一下。”
陈平吃了一惊:“东家,您真要…”
“未必要立刻下场。”沈墨轩目光幽深,“但多知道一条路,总不是坏事。汴京的钱如水,不会只往一条河里流。”
就在这时,店铺前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周老倌早已睡下,陈平看了沈墨轩一眼,起身前去应门。
门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的却是白天来存那十两银子的面生汉子。他依旧沉默寡言,只是递过来一张做工精良的帖子。
“我家主人请沈掌柜过府一叙。”汉子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陈平接过帖子,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一看,心中顿时一震。
帖子上并无太多繁琐称谓,只简单写着一个地址,以及一个落款——
“便民钱庄,钱仲谋”。
终于来了!
而且,不是试探,是直接下了帖子,“请”过府一叙!
这绝非友好往来的邀请。鸿门宴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平拿着那烫手山芋般的帖子,紧张地回头看向里间。
沈墨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阴影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他接过帖子,看了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告诉你家主人,”沈墨轩的声音平静无波,“明日巳时,沈某准时到访。”
那汉子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爽快,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陈平心急如焚:“东家!这…这分明是宴无好宴!那钱仲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您怎能轻易答应?万一…”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墨轩摩挲着手中光滑的帖子,语气淡漠,“他既然正式下了帖子,便是摆明了车马。不去,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怯懦,他更有借口发难。”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眼中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这汴京城的钱河里,到底藏着多少…吃人的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