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的宴席散了,庖丁解牛的案子还在廊下。那把薄得发亮的牛刀斜插在木案缝里,刀身映着天边的残霞,像片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柳叶。
马克蹲在案前,手指不敢碰刀刃,只轻轻摸了摸案上的牛骨——方才还是头壮硕的黄牛,此刻骨肉分得整整齐齐,筋络剔得干干净净,连骨缝里的碎肉都没留下一点。“太神了,”他蓝眼睛瞪得溜圆,“我在罗马见过屠夫宰牛,挥着斧头砍得骨头渣子乱飞,哪像这样……像在跳舞。”
苏拉正用布擦着案边的血渍,闻言笑了:“你没瞧见方才的情形,庖丁握着刀绕着牛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刀一进去,‘嚯’的一声,骨肉就分开了,连牛都没怎么挣扎。”
说话间,庖丁提着桶热水过来洗刀。他是个矮胖的汉子,手上全是老茧,掌心却光滑得很——常年握刀,磨出来的。“二位是外乡来的?”他把刀放进水里,水面荡起细微波纹,刀刃没沾一点血污。
“我们是来游学的,”马克指着牛刀,“先生这手艺,练了多少年?”
“十九年了。”庖丁捞出刀,用细布细细擦着,“刚学的时候,眼里只看见整头牛,一刀下去不是砍着骨头,就是剁着筋,三个月就得换把刀。”他顿了顿,指尖滑过刀刃,“后来呢,眼里就没整头牛了,只看见哪里是肉,哪里是骨,哪里是筋络间的空当。刀顺着空当走,不碰骨头不碰筋,一年换把刀也就够了。”
苏拉捡起块牛筋,那筋络间的缝隙比发丝还细:“现在呢?现在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庖丁笑了,把刀往案上一拍,刀身“嗡”地颤了颤:“现在啊,眼里没牛,也没骨肉筋络,只听得见牛身体里的‘声音’。那骨头有骨头的响,筋有筋的动静,它们在哪儿拐弯,在哪儿交叉,我耳朵一听就知道。刀顺着那声音走,像水往低处流,风往空处钻,根本不用费力气。”
梁惠王的侍从来收案子,见他们说得热闹,插了句:“大王方才看得直拍大腿,说这哪是解牛,是在演礼呢!动作又快又稳,连刀声都像编钟奏乐。”
庖丁摇摇头:“哪是演礼,是顺着‘道’走呢。牛有牛的道,刀有刀的道,人有人的道。牛的骨头再硬,总有缝;筋再韧,总有松的地方。这就是‘道’——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就像河水总得往低处流,麦子总得春天发芽。你摸清了规律,跟着走,就顺;你非要对着干,就磕磕绊绊。”
马克想起城里铁匠铺的老师傅,打了一辈子铁器,闭着眼都能知道火候到没到。他问:“这规律,是靠练出来的?”
“不全是。”庖丁把刀裹进布里,“光傻练不行。我师弟练了二十年,刀砍得比我狠,力气比我大,可解出来的牛总带着碎骨渣。为啥?他只记着‘哪块肉该从哪下刀’,却不想想‘为啥该从这下刀’。就像走路,你只记着左转右转,却不知道路为啥这么修,一遇上岔路就慌了。”
苏拉望着廊下的柱子,柱身上有长年累月被人倚靠磨出的光滑痕迹:“我祖母纺线时,也总说‘线有灵性’。她闭着眼都能让线穿过针眼,说是线自己往针眼里钻呢。那时我以为是老人家说笑,现在听先生一说,倒像真有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庖丁扛起刀,“你跟东西待久了,摸透了它的性子,它就跟你‘说话’。牛告诉你‘我这儿有缝’,线告诉你‘我想穿过去’,你听着,照着做,就成了。这不是啥神通,是熟到了家,心跟物凑到一块儿去了。”
回客栈的路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马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砖缝里——那缝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石子。“我算明白了,”他说,“所谓熟练,不是把动作练得像机器,是把规律刻进骨子里。就像这石子,它知道往哪滚,因为它‘懂’砖缝。”
苏拉却想起庖丁擦刀时的样子,那么小心,像在呵护什么宝贝。“可要是光想着规律,忘了手上的刀,也不行吧?”她踢了踢路边的草,“我娘纳鞋底,既要知道针脚该怎么走,还得攥紧了线,不然线松了,鞋底就不结实。规律是‘道’,手上的劲、心里的专注,就是‘行’道的脚。”
路过街口的豆腐坊,里面还亮着灯。老豆腐倌正蹲在石磨旁,推着磨盘转。磨盘转得不快,可每一圈都稳当,豆浆顺着磨缝流出来,稠得像蜜。马克和苏拉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老豆腐倌抬头瞧见他们,笑着说:“这磨盘转了三十年,它脾气倔,你得顺着它的劲儿推,快了慢了都出不了好浆。”
马克突然笑了:“这不就是庖丁说的‘道’?磨盘有磨盘的道,豆腐有豆腐的道。”
苏拉也笑了:“连推磨都得专心呢。你看老倌的眼睛,盯着磨盘缝,手里的劲儿一点不含糊。这才是‘以无厚入有间’——心无杂念,手有准头,再薄的刀,再硬的骨头,也能顺顺当当过去。”
月光洒在磨盘上,豆浆的香气混着晚风飘过来。马克想起庖丁那把亮闪闪的刀,突然觉得,所谓“道”,或许就藏在那些重复了千万遍的动作里:解牛的刀痕,纺线的针眼,推磨的轨迹……人在里面磨掉了浮躁,磨出了清明,最后跟手里的东西、眼前的事,真正“对上了话”。
就像此刻,老豆腐倌的磨盘还在转,一圈,又一圈,不急不躁,却把黄豆磨成了浆,把日子磨成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