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下得绵密,打在窗玻璃上噼啪响,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迪卡拉底走进来时,裤脚沾着点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晚报,头版角落印着个小小的新闻标题。
“昨儿个报上登了件事,”他把报纸往讲台上一摊,搪瓷缸子被雨气浸得发凉,“有个老太太在菜市场门口摔了,周围围了十几个人,没人敢扶,最后还是个卖菜的大婶把她搀起来的。”
后排几个学生“哦”了一声,显然也听说了这事儿。张昊啃着个刚出锅的菜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妈不让我管这种事,说万一被赖上,卖房子都赔不起。”
“可眼睁睁看着老人躺地上,心里过得去吗?”李梅皱着眉,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道子,“老师不是教我们要尊老爱幼吗?这不是最基本的道德吗?”
“道德顶啥用?”王磊推了推被水汽糊住的眼镜,“前阵子我爸开车碰了个闯红灯的自行车,明明是对方的错,结果对方躺地上不起来,最后还是我家赔了钱。这世道,讲道德的总吃亏。”
陈曦望着窗外的雨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她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在公交站看见个老爷爷找不着零钱,掏出五块钱给了他,老爷爷非要把手里的烤红薯塞给她。那时候心里暖烘烘的,没觉得是在“讲道德”,就是觉得该那么做。
“你们说,这道德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迪卡拉底往木椅上一坐,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是天生就长在心里的,还是像交通规则似的,是大家伙儿商量着定的?”
“肯定是天生的!”林晓猛地站起来,怀里的诗集差点掉地上,“孟子不是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吗?看见别人受苦,心里难受,想帮一把,这不是天生的啥是?”
“那为啥还有人见死不救?”王磊反问,“要是天生就有,那他们心里就不难受?我看就是装的。”
“也不能怪他们。”赵鹏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叔在医院当护士,说前几年有个医生救了个心梗病人,结果家属说医生抢救时下手太重,把人肋骨按断了,闹了大半年。现在谁还敢随便伸手?”
教室里静下来,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户,像谁在轻轻叹气。迪卡拉底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温吞的茶,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
“你们看这雨,”他指着窗外,“春天该下雨的时候就下,滋润庄稼,这是天道;可下大了成了涝灾,冲毁房子,这也是天道。道德就像这雨,有好的一面,也得看啥时候、啥地方下。”
他把报纸叠成个小方块:“卖菜大婶扶老人,不是她傻,是她觉得‘见人摔了不扶,夜里睡不着’;有人不敢扶,不是他坏,是他怕‘扶了之后惹一身麻烦,日子过不下去’。这俩想法,根子上都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只是路数不一样。”
“那道德到底是天生的还是约定的?”苏拉忍不住问,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两样都有。”迪卡拉底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雨珠,“就像咱吃饭用筷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约定;可看见别人没筷子,递过去一双,这是心里的热乎气,是天生的。”
他看向张昊:“你妈不让你扶人,是怕你吃亏,这是为你好;可真让你看着老人躺地上,你心里能一点不别扭?那点别扭,就是天生的恻隐之心在挠你。”
又转向王磊:“交通规则是约定的,可看见小孩过马路,忍不住减速,这是天生的疼人劲儿。道德这东西,就像棉袄,约定的规矩是棉花,天生的好心是线,得用线把棉花缝起来,才能穿在身上挡风寒。”
陈曦忽然想起张奶奶,就是那个总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前阵子楼上漏水,淹了张奶奶家的天花板,她骂骂咧咧地找上去,可看见楼上是个刚生完孩子的年轻媳妇,手忙脚乱的,立马改口说“算了算了,我帮你找个修水管的”。那时候觉得她矛盾,现在好像懂了——她的“骂”是怕自己吃亏,她的“帮”是心里的热乎气,两样都占着。
“没规矩的道德,就像没线的棉花,看着暖和,一穿就散;没好心的规矩,就像没棉花的棉袄,看着挺括,一点不挡风。”迪卡拉底站起身,把搪瓷缸子往兜里一揣,“咱们活这辈子,碰见的事儿,大多不是非黑即白。是扶还是不扶,是让还是不让,得摸摸自己的心,也看看眼前的路,别让棉花散了,也别让线断了。”
下课铃响时,雨小了点,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地上投下亮斑。张昊把没吃完的包子揣进兜里,对王磊说:“回头我跟我妈说,下次再碰见有人摔了,咱找个路人作证再扶,既守规矩,也别让心里别扭。”
学生们往出走,陈曦看见迪卡拉底正把那张报纸折成纸船,轻轻放在窗台上的积水里。纸船晃晃悠悠地漂着,像在说,不管风大雨大,总得往前挪挪。
走廊里飘着雨后的青草味,陈曦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颗昨天没吃完的糖。她想,道德大概就像这颗糖,不一定非得给别人,自己揣着,知道它是甜的,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