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医院的走廊飘着淡淡的中药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倒比纯消毒水多了点暖意。马克扶着走廊的栏杆往下看,一楼大厅里,个穿碎花衬衫的女人正慢慢挪着步子,手里攥着张化验单,另一只手轻轻按着小腹,走几步就停下来歇口气。
“是陈姐吧?”苏拉拿着张便签,上面记着地址,“王阿姨说她在这儿做理疗,得慢性盆腔炎快两年了。”
女人抬头看见他们,愣了愣,扶着墙站稳:“你们是……迪卡拉底老师的学生?王阿姨跟我说过。”她的脸有点黄,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带着点倦意。
迪卡拉底走上前:“陈女士,打扰您了,想跟您聊聊。”
“聊啥?聊我这治不好的病?”陈姐往旁边的长椅挪了挪,坐下时疼得皱了皱眉,“刚开始查出这病,我跟天塌了似的,觉得这辈子完了。”
理疗室的门开了,护士喊她的名字,她应了声,慢慢站起来:“等我做完这个,咱到外头说,这儿味儿呛。”
半小时后,几人坐在医院外的花坛边,阳光晒得人暖乎乎的。陈姐从布包里掏出个保温杯,倒了杯褐色的药汁,捏着鼻子灌下去,眉头皱成个疙瘩。
“刚生病那会儿,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哭。”她把杯子盖好,“我是做裁缝的,以前一天能做三件衣服,现在踩半小时缝纫机就疼得直不起腰。我老公说‘不行就别干了’,可我闲不住,觉得自己成了废人。”
小雅看着她布满针眼的手背,轻声问:“那时候……特别恨这病吧?”
“恨!咋不恨?”陈姐的声音有点抖,“恨它让我没法干活,恨它让我天天喝这苦药汤,恨它让我跟以前那个利索的自己不一样了。有回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黄瘦黄瘦的,忽然就不想治了,觉得折腾啥呀,就这样吧。”
马克想起邻居家的大叔,得了糖尿病后,总跟人说“这病就是个催命鬼”,酒也戒了,肉也少吃了,整天唉声叹气,好像日子就剩数着药片过了。“那时候觉得,病就是个敌人?”
“可不是敌人咋的?”陈姐笑了笑,“我跟它较劲,它疼我就忍着,它让我躺我偏要坐,结果呢?疼得更厉害,医生说我‘瞎折腾’。”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疾病与生命”,笔尖顿了顿:“后来……您就不较劲了?”
“是我妈点醒我的。”陈姐望着远处的菜市场,“她有类风湿,手指头都伸不直了,却天天绣十字绣,针脚比我这好手还匀。我说‘妈你遭这罪干啥’,她举着绣了一半的牡丹说‘你看这花,不经历风雨能开得这么艳?病就像风雨,咱得顺着它,不能硬顶’。”
她从布包里掏出块手帕,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细密:“这是我这阵子绣的,坐久了疼就歇会儿,不疼了就绣几针。以前觉得干活才叫有价值,现在觉得,能安安稳稳绣完这朵花,也挺能耐。”
小林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拿出本书:“书上说,身体不是我们的工具,是我们的一部分。就像树会生虫,会遭雷劈,可树不会恨自己的枝干,只会慢慢愈合,继续往上长。”
“愈合也疼啊。”陈姐摸了摸小腹,“喝药疼,扎针疼,阴天更疼。可疼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身体在跟我说话,说‘你以前太不爱惜我了,总熬夜赶活,总忘了吃饭’。”
迪卡拉底指着花坛里的月季,有朵花的花瓣被虫子咬了个洞,却照样开得热热闹闹:“你看这花,它不会因为有个洞就不开了,反而把剩下的花瓣开得更精神。疾病就是那个洞,它改变了花的样子,却拦不住它开花。”
“可有些人……就被这洞拦住了。”马克想起新闻里说的,有人得了重病就放弃自己,甚至寻短见。
“那是把洞当成了整个世界。”陈姐说,“我隔壁床的大姐,得了乳腺癌,化疗掉光了头发,却天天戴着假发跟我们说笑,说‘掉了再长,长不出来就戴假发,反正我这人好看,戴啥都好看’。她还跟护士学按摩,说‘等好了,我给我孙女捏脊’。”
她忽然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比刚才在医院走廊里稳当多了:“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阵子就能慢慢踩缝纫机了。不过我想好了,不接那么多活了,一天做一件,做不完就明天,身子骨要紧。”
“这算不算……跟疾病和解了?”苏拉问。
“算,也不算。”陈姐笑了,“我还是盼着它赶紧好,可它要是不好,我也能跟它搭个伴过日子。就像冬天总得穿棉袄,麻烦是麻烦,可穿着暖和,总不能因为麻烦就冻着自己。”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手上,那只绣兰花的手,指关节有点肿,却很稳。马克忽然明白,疾病不是来摧毁生活的,是来提醒人,该换种活法了——就像陈姐不再拼命赶活,就像她妈妈在病痛里绣出牡丹,把苦日子绣成了花。
离开医院时,陈姐要去菜市场买山药,说“医生说这东西养胃”。她走得不快,却一步一步很踏实,背影在阳光下拉得长长的,像株慢慢往上长的植物。
“我以前怕生病,觉得生病就完了。”小雅说,“现在觉得,好像也能扛过去。”
“不是扛,是学会带着它走。”迪卡拉底望着天边的云,“就像挑担子,担子重了就慢点走,歇会儿再走,总能走到地头。”
苏拉把本子合上,中药味还在鼻尖萦绕,苦丝丝的,却透着点回甘。她忽然想起陈姐绣的那朵兰花,在病痛里慢慢绽放,比温室里的花更有劲儿。
“下次来,我得跟陈姐学学绣花。”苏拉说。
马克笑了:“估计她会说,‘不急,慢慢绣,针脚才匀’。”
远处的菜市场传来叫卖声,热闹得很,混着风里的药香,像首有点苦却透着希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