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内,空气带着设备运转产生的微弱嗡鸣和一丝冰冷的金属气味。巨大的环形屏幕墙被分割成数十个独立窗口,尚未亮起画面,只有深邃的幽蓝背景光映照着室内众人神色各异的脸。
布雷肯粗壮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金属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宽阔的、布满疤痕的光头在屏幕冷光下泛着微光,浅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空白的屏幕,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着烦躁的低吼:
“所以他们把咱们领到这个铁罐头里,干坐着吹冷气,就是为了看一场所谓的‘巷战模拟’?老子手底下的小伙子们还在堡垒的第三排污管道跟那些打洞的基因窃取者杂碎拼命呢!”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观察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位老军务长并非单纯发泄不满,他是在用自己粗粝的方式替整个堡垒议会探路,试图撬开莫德维拉团严丝合缝的官方说辞。
短暂的、令人不适的沉默后,卡西亚总督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水滴落在金属表面。
她甚至没有从面前不断滚动着数据和报告的数据板上抬起头,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事务。
“稍安勿躁,布雷肯军务长。”她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莫德维拉步兵团作为我们目前最强大的盟友,首次向我们公开其巷战模拟演练,必然有其深意。或许,他们需要时间进行最后的准备,以确保我们能观摩到最具价值的内容。”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抚,实则巧妙地将“拖延”的责任和“期待”的压力一并抛回给了莫德维拉团。
瓦尔拉·基拉政委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她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到卡西亚面前,挺直的脊背与总督略显单薄却坚韧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总督阁下,军务长,”瓦尔拉的声音清晰而克制,带着帝国政委特有的那种混合了礼貌与铁血的质感,“您们的疑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必须说明,接下来的模拟战况极其特殊,对模拟环境的拟真度和设备负荷要求极高。每一次演练后,都必须进行彻底的系统维护和设备检修,以确保下一次模拟的效果不会打折扣,数据采集绝对真实有效。”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卡西亚身后那些沉默不语的堡垒议会参议员们,重点在奥利安参议员那永远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我方对于耽搁各位宝贵的时间深感歉意,但为了保证每一次模拟都能‘更好’地服务于实战,提炼出‘更好’的战术经验,这是完全必要的过程。”她在“更好”一词上咬下了清晰的重音,仿佛在回应卡西亚之前那句“最具价值”的暗示。
卡西亚总督终于从数据板上抬起眼,那双被磨去了所有青春光彩的榛色眼眸对上瓦尔拉锐利的视线,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她淡然自若地回应,仿佛完全没听出瓦尔拉话中的锋芒。
“那是自然。我们对盟友在军事领域的专业性和严谨性,从未抱有丝毫怀疑。”
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政治交锋看似以平局告终的瞬间,观察室内所有的屏幕骤然亮起!幽蓝的背景光被激烈晃动的战场影像取代,硝烟、断壁、模糊而迅捷的身影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
瓦尔拉政委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转身面向大屏幕,朗声宣布,声音透过观察室的通讯器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莫德维拉第169步兵团,混合部队巷战突击小组,第845次虫巢指挥节点斩首模拟战,现在开始!”
……
模拟战场内,逼真的全息投影尚未完全凝聚,但空气中已经弥漫开一股由机器模拟出的、混合了臭氧、硝烟、血腥和某种异形生物腺体分泌物的刺鼻气味。重金属颗粒模拟的灰尘漂浮着,让能见度变得很低。
“妈的,这才消停几天?怎么又轮到我们组了?我感觉自己上次从医疗舱里爬出来,骨头缝里的再生凝胶味儿还没散干净呢!”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擦伤的老兵一边检查着手中激光步枪的能量电池,一边低声抱怨着,他的护甲上还留着上一场模拟战中未能完全修复的灼烧痕迹。
“行了吧你,少校不是天天念叨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鬼地方流的可是实打实的汗,总比出去让那些虫子给你放血强!”另一个声音从一堆残垣断壁后传来,语气带着惯常的粗鲁乐观,但他调整重力靴稳定器的动作却异常迅速专业。
最先抱怨的老兵啐了一口模拟出来的尘土,用手肘撞了撞身边那个异常沉默、高大健硕的身影:“喂,索拉里斯,你说对吧?这强度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被称作索拉里斯·菲尼克斯的男人缓缓转过头。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尊从古老战场上挖掘出来的、饱经摧残的战争雕像。异常高大的身躯几乎比周围所有同伴都高出一个头,肩宽背厚,将标准的星界军护甲撑得紧绷绷的,仿佛下面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他的体格,而是他那张脸——那是一张本该棱角分明、甚至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如今却被无数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疤痕彻底覆盖。这些伤疤如同扭曲的岩浆痕迹,从额角一直蔓延到脖颈,甚至深入护甲领口之下,其中一道尤其深的疤痕划过他的左眼,幸运的是那只眼睛似乎并未失明,只是眼神比其他人都要更加……空洞和沉寂一些。他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与深色的伤疤形成刺目的对比。
听到同伴的问话,索拉里斯似乎愣神了一刹那,那双紫色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焦距才慢慢凝聚。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单音节:“……嗯,对。”
询问他的老兵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反应,也没指望能得到更多回应,只是耸耸肩,对刚才搭话的同伴使了个“你看吧”的眼色。
所有人都知道索拉里斯·菲尼克斯的来历——一个从格鲁夫-9那场与混沌战帮的炼狱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倒霉蛋,或者说……奇迹。据最早发现他的老兵回忆,他们把他从一堆冒着烟的瓦砾和变形的金属中挖出来时,他几乎被自身和敌人的干涸血液包裹,浑身上下浸透了一种带着血味的,冰冷的赤色铁砂。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生命体征极其顽强,甚至没等医疗兵完成初步检查,那些可怕的伤口就已经开始了肉眼可见的自主愈合。但那种程度的创伤显然无法完全复原,留下了这身触目惊心的疤痕和一副沉默到近乎孤僻的性格。
他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安静,沉重,似乎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征兵时他沉默地登上运输车,训练时他沉默地完成所有项目,战斗时他沉默地摧毁所有目标。但无人敢小觑他。
无论发到他手里的是制式激光枪、重型爆弹枪、热熔枪还是等离子体,他都能运用得如同身体的一部分。而在冷兵器搏杀方面,除了那位非人般的张远少校,整个莫德维拉团里,没人能在他那纯粹、高效、甚至带着点优雅的战斗风格下撑过三分钟。
瓦里克斯·斯通——“铁拳”本人——曾罕见地评价过索拉里斯,说这小子眼里烧着一把火,一种很奇怪的、冰冷的火,一种他只在早已覆灭在格鲁夫-9的“赎罪连”那些疯子眼里才见过的火。
正当先前搭话的老兵还在用眼神向同伴传递着关于“索拉里斯这小怪物”的无声吐槽时,模拟战场的警报骤然变得尖锐刺耳!
“敌袭!左翼!大量小型目标!是刃虫群!” 通讯频道里响起嘶吼。
瞬间,从模拟出的废墟阴影和断裂管道中,如同潮水般涌出密密麻麻、速度极快的猩红色小型生物投影!它们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挥舞着锋利的骨刃,扑向小队所在的临时防线!
“开火!自由射击!挡住它们!”
激光束和实弹爆炸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巷道!士兵们依靠着掩体猛烈射击,爆弹枪的轰鸣和激光武器的滋滋声交织成一片死亡交响乐。刃虫不断被击中、爆裂,化作四散的数据流光,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行动轨迹刁钻诡异,眼看就要突破火力网!
就在此时,那个异常沉默的高大身影动了。
索拉里斯·菲尼克斯甚至没有使用他背上那杆改装过的大口径爆弹枪。面对汹涌而来的虫潮,他只是一反手,从背后抽出了一柄看起来极其沉重、刃口厚实、更像是工程工具而非武器的黑色金属巨斧——这是张远少校麾下部队常见的、“实用主义”风格的近战武器。
他的启动速度快得超乎常理,沉重的重力靴踩踏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射向左翼缺口!那柄在他手中显得举重若轻的巨斧划出一道道沉闷而致命的乌光!
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最极致的效率。每一次挥砍都精准地落在那些被捕获而来,进行了精准的神经节手术和化学处理的,刃虫最脆弱的关节或头部,每一次横扫都能清空一片扇形区域。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千锤百炼般的韵律,仿佛他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进行一种残酷的收割仪式。
破碎的虫肢在他身边飞溅,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燃烧,映照着虚拟的杀戮之光。
几乎就在呼吸之间,左翼那原本岌岌可危的缺口被他一人一斧硬生生堵住,甚至反向推进了几米,脚下堆积起一层厚厚的“虫尸”。
之前还在抱怨的老兵趁机更换了能量弹匣,看着索拉里斯如同磐石般挡在前方的背影,忍不住再次朝同伴的方向撇了撇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看,这小怪物……又开始了。”
而索拉里斯·菲尼克斯,对身后的目光和议论毫无所觉。他只是沉默地调整了一下握斧的姿势,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已经投向了巷道更深处,那里,更庞大、更危险的模拟目标正在缓缓浮现。他的姿态,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尽的杀戮,并准备再次投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