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之心堡垒行政官邸会客厅
会客厅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在绝境中维持体面的坚韧。墙壁是粗糙打磨的岩石,覆盖着柔韧的生物基质涂层,几盏利用卡吕普索苔藓柔和蓝光照明的壁灯提供了主要光源。空气里混合着陈旧皮革、轻微霉味、某种消毒药水和烤谷物混合的复杂气息。
一张巨大的、由本地硬木拼接而成的长桌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摆放着一些简单的饮品——主要是清水和一种用守望者红米酿造的、颜色深红的低度酒“守望者之血”。
当莫德维拉团的高级军官们在瓦洛上校的带领下步入会客厅时,堡垒会议的主要成员已经在此等候。
瓦洛上校岩石般的面容和机械义眼的红光自带一股威严,瑞卡兹少校则目光敏锐地扫视着环境细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老式指北针。张远跟在后面,看似随意,实则已将每个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瓦尔拉政委则保持着标准的军人仪态,碧色眼眸冷静地评估着会面的气氛。
“你好,帝国的各位军官们。”一个清晰、冷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女声响起。声音的主人站起身。张远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瘦削,这是他看到这位自称卡西亚·雷德格雷夫的女总督时的第一印象。
她非常高挑,但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深灰色的、明显改小过的旧式官员制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更凸显了那份嶙峋。尽管疲惫如同刻刀般在她年轻的脸庞上留下了痕迹——皮肤略显粗糙,眼下的阴影浓重,嘴角因长期紧抿而带着深深的纹路——但仍能看出她原本清秀的底子。
一头深棕色长发干练地别在耳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榛色的眼眸本该充满活力,此刻却像两颗被苦难磨光的燧石,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冷静、警惕和一种深沉的忧虑。
“我是卡西亚·雷德格雷夫,”她继续说道,语气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每个词都像经过精确衡量,“代表我自己,以及磐石之心堡垒所有仍在呼吸的人们,欢迎各位的到来。”她的目光扫过瓦洛、瑞卡兹、张远、瓦尔拉等人,快速而高效,像是在评估一批新到的、不知是福是祸的资源。
(果然和凯文初步收集的信息吻合,甚至更糟。)张远心下暗忖,(这副被掏空了的样子,如果没什么巫术或者基因篡改,那只能说明这鬼地方的压力大得能榨干人的骨髓。生机勃勃?呵,这‘生机’的代价看来高昂得吓人。)
相互介绍的过程简短而高效。瓦洛上校沉稳地代表了兵团,他的声音带着老兵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瓦洛,莫德维拉第169步兵团团长。这位是瑞卡兹少校,我的副手。张远少校,负责特殊部队。瓦尔拉政委。”瑞卡兹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锐利。
卡西亚则介绍了她身边的几位堡垒议会主要成员,身材矮壮、头皮布满疤痕、眼神锐利如老鹰的军务长“坚盾”布雷肯;一位极其年迈、皱纹深如犁沟、拄着木杖却目光温和智慧的耕作大师奥利安;以及一位身材高大瘦削、身着陈旧圣袍、眼神中燃烧着某种压抑的狂热火焰的教会长者马尔科姆。技术神甫法尔克-2197并未到场,据卡西亚解释,他正“忙于至关重要的维护工作”。
简单的欢迎酒水过后,气氛依旧拘谨而克制。终于,军务长布雷肯重重地将陶制酒杯顿在桌上,发出的声响在石厅内回荡,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如同冰锥般直刺瓦洛上校。
“客套话省省吧,上校。”布雷肯的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甚至是一丝敌意,“莫德维拉团,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个被帝国忘了两百年的鬼地方,每天跟数不清的虫子挤在一起过日子,为了什么?别他妈跟我说什么‘收复失地’的漂亮话!”
他身体前倾,结实的双臂撑在桌面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斗犬:“如果帝国真有这打算,两百年前虫子刚把爪子伸进来的时候,海军在哪?哪怕派艘快船来,用点信号把那些该死的虫子引开也好!而不是等我们pdF打光了整整三代半的人,熬得快油尽灯枯的时候,才派你们这一个团来!告诉我们,实话!你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会议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卡西亚总督眉头微蹙,但没有立刻出声制止,她的目光也投向瓦洛,显然,这也是她迫切想知道的答案。老奥利安垂着眼,仿佛在研究木杖的纹路。马尔科姆则紧紧盯着军官们,像是在审视他们的灵魂。
瓦洛上校的面色如常,岩石般的脸孔上看不出波澜。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军务长,帝国的意志深远,并非我等前线将士可以妄加揣测。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抵达此地,评估情况,并确保此星系不再进一步落入异形之手。这就是我们在此的原因。”他没有否认布雷肯的指控,也没有给出虚假的承诺,只是陈述了事实,并将问题抛回给了帝国的“意志”,显得既官方又留有余地。
瑞卡兹少校推了推他的护目镜,接口道,语气一如既往地精准务实:“无论原因为何,军务长先生,我们现已在此。面对共同的威胁,纠结于过往的疏漏并无实际意义。当前更重要的是了解现状,评估彼此的力量,才能确定下一步如何更有效地对抗泰伦。”他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的层面。
布雷肯死死盯着瓦洛和瑞卡兹,似乎想从他们官方辞令般的回答里找出真正的意图。最终,他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失望与不信任:“漂亮的废话!我就知道…帝国从来都靠不住!”他猛地站直身体,几乎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离开了会客厅,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逐渐远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和凝重。
这时,教会长者马尔科姆向前一步,他高大的身影在苔藓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先是对着布雷肯离去的方向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转向帝国军官们,脸上带着一种试图缓和气氛的、略显沉重的表情。
“各位大人,还请不要过于介意布雷肯军务长的态度。”马尔科姆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劝解的意味,“他的愤怒并非针对你们个人,而是…源于太过沉重的伤痛与失望。”
他顿了顿,榛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布雷肯军务长,实际上是我们几人当中最为年长的,他接受过两次延寿手术,他年轻时曾满怀热血加入行星保卫队(pdF),为帝皇征战,保护这颗星球。他亲眼目睹过帝国的强大,也亲身经历过被部署在绝望战区、苦等援军不至最终几乎全军覆没的惨剧。他带着一身伤疤和 半个连队的骨灰回到家乡,只想守护赫斯佩拉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马尔科姆的声音里带上了真挚的情感:“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帝国军队的力量,也因此,当赫斯佩拉遭遇灭顶之灾,而帝国的回应是长达两百年的、彻底的沉默时,他的信仰遭受了最残酷的背叛。他感觉自己和赫斯佩拉都被无情地抛弃了。他的愤怒,是对这种被遗忘命运的愤怒,是对他曾经坚信的一切崩塌后的绝望。”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目光扫过瓦洛、瑞卡兹、张远和瓦尔拉:“但是,请各位务必相信,布雷肯军务长,以及他所代表的‘根与犁军团’的每一位战士,他们的忠诚从未改变!他们依旧在为帝皇而战,为人类而战!他们的心,始终向着帝国!而我们赫斯佩拉的百姓也是如此!”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仿佛在宣读教义:“我们在此地坚守,维持生产,向遥远的泰拉缴纳象征性的赋税,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因为我们从未放弃回归帝国怀抱的希望!我们相信帝皇从未真正抛弃我们,而你们的到来,无论原因为何,在许多人眼中,正是这漫长坚守的一线曙光!”他的话语充满了感染力,试图弥合刚才布雷肯造成的裂痕。
“漂亮的场面话。”张远心下冷笑,“既解释了那个老兵的敌意,安抚了我们,又再次强调了他们‘良民’的身份和对帝国的‘忠诚’,顺便还给我们戴了顶高帽…这位忏悔者,可不简单。”
瓦洛上校听完,只是微微颔首,机械义眼的红光稳定不变:“我们理解军务长的感受。战争带给每个人的烙印都不同。莫德维拉团会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的回应依旧简洁而官方,既不轻易接受情感绑架,也保持了合作的可能性。
马尔科姆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话锋一转,他图穷匕见,目光再次灼灼地看向张远,重复了之前的问题:“所以,少校,既然帝皇将你们送至此处,是否意味着…你们强大的兵团,愿意帮助卡西亚总督分担一部分压力?比如,协助清理一些靠近堡垒的虫巢滋生点?让我们的百姓能偶尔…抬头看看真正的太阳?”他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火焰。
张远心中冷笑“很好,看我最年轻,以为我是软柿子”,面上却郑重地点头,配合着马尔科姆刚才塑造的“曙光”氛围:“正如长者所言,为帝皇而战,收复人类失地是我们的职责。一旦安顿下来,熟悉环境,我们很乐意尽己所能,为赫斯佩拉的解放事业贡献力量。”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积极的承诺,完美嵌入了对方的叙事。
马尔科姆脸上露出了更为真诚的笑容,他举起酒杯:“愿帝皇祝福你们,也祝福赫斯佩拉。”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礼貌地告退,步伐似乎轻快了一些。
会谈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张远趁机走向那位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老者——“耕种大师”奥利安。瓦洛上校和瑞卡兹少校则与卡西亚总督继续就驻防、物资配给等更宏观的事务进行着初步交流。
“大师,”张远的态度变得格外谦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老人旁边,脸上带着真诚的、对知识渴望的笑容,“刚才就听闻您对这片土地的深厚智慧。不瞒您说,我对农业也颇有兴趣,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如何维持生产。能否向我介绍一下这里的生态环境?那些虫子…对土地造成了哪些无法逆转的影响吗?”
这个话题显然搔到了奥利安的痒处。老人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睑,温和的眼中闪烁起光芒。他慢慢讲述起来,关于土地的变化,关于顽强存活下来的作物,关于他们如何利用铁泪藤的汁液进行“生物焊接”,如何用尘海掘地兽的皮革制作护甲,如何用闪光羽禽的羽毛做伪装…
张远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出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显得既专业又好奇。气氛变得融洽而愉快。
“时机到了。”张远心里想着,脸上适时地露出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的表情:“等等…大师,您是说,你们用来抵抗虫子的装备…很多材料直接来自于这些动植物本身的特性?这太惊人了!这…这难道是通过某种基因技术改造后的成果吗?”
奥利安听到“基因技术改造”几个字,浑浊但智慧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张远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
老人沉默了几秒,然后举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笑了笑,声音平静无波:“有些事,是人力所为。但更多…是赫斯佩拉本身的坚韧和古老生命给予我们的馈赠。它们大多是从本土顽强生存下来的物种中挑选、培育出来的。至于您关心的技术问题…”他顿了顿,轻轻啜了一口酒,“我想,您更应该去问问那位一直没露面的法尔克-2197技术神甫。他的工作室里,藏着不少关于‘如何利用’这些馈赠的秘密。”
(得到了!)张远心脏微微一跳,但脸上只是露出恍然大悟和更加好奇的表情:“原来如此!感谢您,大师,您真是知识渊博!”
又闲聊了几句,张远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笑着告辞。当他走到会议厅厚重的木门前时,奥利安平静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少校,如果你真对法尔克-2197的工作如此感兴趣…明天,我可以为你引荐。”
张远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轻浮和酒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认真的敬意。他没有多说,只是拿起旁边桌上一个空置的酒杯,向着老人所在的方向,虚敬了一下,然后一仰头,将并不存在的酒液“一饮而尽”。这是一个无声的、却分量极重的感谢。
……
一出行政官邸,回到由第十三工兵连紧急加固出的、充满了焊接和泥土味的临时驻地,被赫斯佩拉夜晚冰冷的空气一激,又被身旁脸色铁青、全程几乎用眼神执行军纪的瓦尔拉政委“护送”着,张远眼中最后一丝迷离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
他立刻召集了所有麾下军官以及一脸不情愿、电子眼里闪烁着“又打断我研究”红光的法尔-07贤者。在一个经过凯文和工兵们反复检查、确认绝对安全的简陋地下洞窟(临时指挥部)里,张远的神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
“汇报情况。”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寒暄。
被派往协助“根与犁军团”清点仓库、熟悉环境的各小队代表逐一上前,快速、清晰地汇报了他们的所见所闻:本地士兵的装备虽然简陋,缺乏统一制式,但那些基于生物材料(强化皮革、骨甲、藤蔓复合物)的护甲和武器特性出乎意料的有效;平民生活极度困苦,配给严格,但秩序井然得近乎压抑;几个关键资源点的位置和大致库存;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确认,无论是平民还是士兵,其本身生理上并无特殊之处,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依赖于对装备的运用和对复杂地下、地表地形的熟悉。
张远将他记忆中和偷偷用数据板拍摄到的那些奇特动植物信息——铁泪藤、尘海掘地兽、闪光羽禽、苔原犰狳牛——与大家的汇报相互印证。
“情况很清楚了。”张远的手指用力敲打着铺在简易桌上的、由凯文初步绘制的堡垒结构草图,“仅仅依靠生物素材本身的原始特性,绝无可能制造出能长期抗衡一支泰伦虫巢舰队地面力量的装备——哪怕只是勉强支撑。但他们不仅做到了,甚至能偶尔发起有效反击,还能让部队在遭遇战失败后有相当比例的生还者撤离。这背后一定有鬼。”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法尔-07那不断闪烁的光学传感器上:“能大规模处理、强化并应用这些生物材料,使其性能稳定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标准星界军装备,这背后需要的生物加工、基因编译和材料复合技术,绝不是这个残破的、与世隔绝的堡垒会议所能独立研发和拥有的。他们一定掌握着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或许并非来自帝国的核心技术。那个技术神甫,法尔克-2197,就是关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只是粗糙地应用这些技术,甚至可能自己都不完全理解其原理。”
他深吸一口气,洞窟里冰冷的空气让他头脑更加清醒:“万幸,奥利安大师,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给了我们这把钥匙——明天参观法尔克-2197工作室的机会。这是我们揭开赫斯佩拉秘密,甚至可能……是某些我们压根儿就不想知道的秘密的关键一步。都做好准备。”
他的目光最后变得无比严肃:“只希望,谜底的答案,别他妈的那么糟糕,别是什么我们处理不了的烫手山芋…”
临时指挥部内,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而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发现巨大猎物同时又担忧其爪牙的紧张与期待。赫斯佩拉美丽面纱之下的秘密,正在一点点向他们揭开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