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灵阁内，死寂如冰。
那尊高达三丈的窥天镜，此刻镜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曾经流淌的氤氲霞光彻底消散，只余下一片灰败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精纯灵力骤然溃散后的紊乱波动，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寒意。
凌天立于镜前，体内炼气二层的微薄灵力兀自流转，与这满室的颓败形成刺目的对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凌古长老那如同实质的目光，锐利、惊疑、探究，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清那隐藏在“天灵根”表象下的真正秘密。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凌天背后的衣衫。他不是畏惧凌古长老，而是畏惧那无法掌控、无法理解，却与自己性命交缠的魔尊本源。刚刚窥天镜崩毁的瞬间，那股毁灭性的死寂意志，让他神魂都在颤栗。
“凌古长老，我……”凌天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试图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凌古长老抬手，打断了他。枯槁的手指缓缓拂过窥天镜冰冷的、布满裂纹的表面，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惜与凝重。
“不必多言。”凌古长老的声音沙哑，比之前更加低沉，“老夫执掌蕴灵阁甲子有余，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他转过身，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凌天：“测灵石碑，赤光冲霄，确是天灵根之兆，做不得假。但窥天镜前，灵根显化本源，却呈现……死寂侵蚀之象，乃至宝镜不堪承受，灵性崩毁。”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凌天，你告诉老夫，在你引动测灵石碑，乃至方才站在这窥天镜前时，体内……可有何异常感受？譬如，冰冷、死寂、吞噬，甚至……某种不属于你的意志？”
凌天心头狂震。凌古长老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他几乎点破了魔尊本源的存在！但承认？绝无可能！那将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慌乱，以及一丝委屈：“异常感受？长老，弟子……弟子不知。引动测灵石碑时，只觉体内火热，灵力奔腾，仿佛有无穷力量。方才在镜前，亦是如此，只觉得白光笼罩，灵力运转加速，甚至突破了瓶颈，达到炼气二层……至于冰冷、死寂……弟子实在未曾察觉。这窥天镜为何会……会突然碎裂？是否是因弟子灵力不稳，冲撞了宝镜？”
他将一个骤然获得力量，又遭遇变故的少年的无措与惶恐，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窥天镜碎裂的原因，隐隐引向自身“灵力不稳”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上。
凌古长老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信，还是不信。良久，他才缓缓道：“灵力不稳，不足以损及窥天镜根本。此镜乃家族重宝，自有防护，非外力可轻易摧毁……”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窥天镜的毁坏，根源在于那股“死寂”之力，而那力量，极可能源于凌天自身！
“此事，关系重大。”凌古长老最终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窥天镜毁，需立即禀报家主。你……随老夫来吧。”
他不再多问，当先走出蕴灵阁。凌天跟在他身后，心情沉重如铁。他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
凌家议事大厅。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家主凌啸天端坐主位，面色铁青。下方，除了凌古长老，二长老凌雄（凌虎祖父）、三长老凌远山等家族核心高层尽数在列。凌天站在大厅中央，承受着所有长老审视、怀疑、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
凌古长老已将蕴灵阁内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毫无遗漏地陈述完毕。包括测灵石碑的天灵根异象，窥天镜中出现的“死寂侵蚀”，以及宝镜最终灵性崩毁的结果。
“死寂侵蚀？窥天镜崩毁？”二长老凌雄第一个发声，他身材高大，面容威猛，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怒气，“凌古长老，此言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天灵根乃天地钟灵之气所聚，生机勃勃，何来死寂之说？更何况，区区一个炼气期弟子，如何能毁坏家族传承数百年的窥天镜？这简直荒谬！”
他目光如电，射向凌天：“小子，你是否在测灵时动了什么手脚？或是修炼了某种邪门功法，才导致如此异变？从实招来！”
强大的筑基威压如同山岳般朝着凌天压迫而来。若是之前的凌天，在这威压下恐怕早已瘫软。但此刻，他神魂中有魔尊本源蛰伏，虽力量微薄，位格却高，对这威压竟有几分天然的免疫。他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身躯却依旧挺直。
“二长老明鉴，”凌天不卑不亢，拱手道，“弟子自幼在家族长大，所学所修皆是家族正统功法，何来邪门功法？测灵大典，众目睽睽，弟子如何能做手脚？至于窥天镜……弟子方才突破炼气二层，心中只有欣喜，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哼！巧舌如簧！”凌雄冷哼一声，“若非你之故，难道还是窥天镜自己坏了不成？”
“凌雄，稍安勿躁。”凌啸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凌雄的威压悄然化解。他看向凌天，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疑惑，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天儿，你且将你两次测灵时的感受，再细细说一遍，不要有任何遗漏。”
凌天心中微定，知道爷爷终究是信他多一些。他将之前对凌古长老的说辞，更加详细地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自己只感受到火灵力的炽热与蓬勃，对那所谓的“死寂”一无所知。
听完凌天的陈述，众长老议论纷纷。
“确实蹊跷，天灵根与死寂之力，根本水火不容。”
“会不会是某种未知的异种灵根？或者……是灵根产生了变异？”
“变异？往死寂方向变异？闻所未闻！”
“窥天镜崩毁是事实，此子身上定然有古怪！”
三长老凌远山捻着胡须，沉吟道：“家主，凌古老哥，依我之见，此事不宜妄下论断。或许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根异变，只是其特性……颇为特殊，以至于窥天镜无法承受其‘真实’，故而崩毁。当务之急，是确定凌天侄孙的灵根，究竟是何状况，对修炼有无妨碍，对未来有无隐患。”
这话说得相对公允，也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凌雄却冷笑道：“特殊？隐患？我看是灾祸才对！窥天镜乃家族底蕴之一，如今毁于此子之手，无论原因为何，他都难辞其咎！更何况，若他灵根真蕴含那等不祥死寂，留在家族，岂非祸胎？”
“二长老此言差矣！”凌啸天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目而视，“天儿身负灵根乃是事实，即便有异，也是我凌家血脉！岂能因未明之事便轻易定罪？窥天镜之损，家族自会调查清楚，但若有人借此刁难我孙，老夫绝不答应！”
筑基后期的强大气息瞬间爆发，整个议事大厅空气都为之一凝。
凌雄脸色一变，却也不甘示弱：“家主！我乃就事论事！此子若真是天灵根，家族倾力培养自是应当！但若是个蕴含不祥的‘伪灵根’，甚至……是魔根！那我凌家倾注资源，将来养虎为患，谁人能担此责？！”
“魔根”二字一出，满堂皆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在修仙界，与“魔”沾边，往往是宗门家族倾覆之祸！
凌天的心脏也是骤然收缩。凌雄的话，如同毒刺，精准地刺向了他最深的秘密。
“放肆！”凌啸天须发皆张，怒火冲天，“凌雄，你敢污我孙儿为魔？！”
“是否污蔑，一试便知！”凌雄寸步不让，目光扫过众人，“我提议，请‘镇魂玉’！若此子灵根清澈，神魂无垢，镇魂玉自无异状。若真有邪魔隐匿，镇魂玉必生感应！”
镇魂玉！凌家另一件传承宝物，虽无攻防之能，却对阴邪、魔气、残魂等物有着极强的感应与镇压之效！
凌古长老闻言，眉头微皱，似在权衡。
凌啸天脸色阴沉似水。镇魂玉非同小可，若凌天真的……那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不让测，反而显得心虚。
“好！”凌啸天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逼视凌雄，“便依你之言！请镇魂玉！但凌雄，若镇魂玉证明天儿清白，你当如何？”
凌雄被凌啸天的气势所慑，咬了咬牙：“若他清白，我凌雄亲自向他赔罪！并将我名下的一座灵石矿脉，划归他修炼所用！”
“记住你的话！”凌啸天冷哼一声，“凌古长老，有劳了。”
凌古长老默默点头，转身离去。不多时，他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返回。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乳白，温润剔透的圆形古玉。玉身之上，天然生成着几道玄奥的纹路，散发出宁静、祥和、纯正的气息。
这便是镇魂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块古玉之上。
凌古长老手持镇魂玉，走到凌天面前：“放松心神，勿要抵抗。”
凌天看着那块玉，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对魔性力量天然的排斥与净化之意。他神魂深处的魔尊本源，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传递出一丝极其隐晦的躁动与……不屑？
“镇魂玉？哼，若是完整形态的‘净世仙莲’还差不多，区区一块沾染了一丝净化气息的边角料，也配探查本尊？”魔尊的意念带着慵懒的嘲弄。
凌天心下稍安，依言放松身体，放空思绪。
凌古长老将镇魂玉缓缓贴近凌天的额头。
乳白色的光晕自古玉上散发出来，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将凌天笼罩。一股温暖、祥和的力量试图渗入他的识海，抚慰灵魂，探查异常。
起初，一切正常。镇魂玉光芒稳定，气息平和。
凌雄的眉头渐渐皱起。
凌啸天紧绷的脸色稍缓。
然而，就在那祥和力量即将触及凌天神魂最深处，那一点魔尊本源所在时——
异变再起！
并非魔尊本源主动反击，而是那镇魂玉的力量，在触及那一点至高魔意的边缘时，仿佛凡人无意间窥见了不可名状的星空巨兽，自身蕴含的那一丝微末的“净化”规则，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嗡！”
镇魂玉猛地一颤！乳白色的光芒瞬间变得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玉身之上，那几道天然的玄奥纹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模糊！原本温润剔透的玉质，内部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却无法驱散的灰霾！
虽然没有像窥天镜那样直接崩裂，但这明显的灵性受损、光芒黯淡之象，已足以说明一切！
“这……这怎么可能？！”凌雄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骇然。
凌古长老猛地收回镇魂玉，看着玉身上黯淡的纹路和内部的灰霾，枯槁的手掌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凌啸天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他死死盯着那块灵性大损的镇魂玉，又看向站在那里，似乎同样“茫然无措”的孙子，一颗心直坠深渊。
连镇魂玉都……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长老看向凌天的目光，彻底变了。之前的怀疑、探究，此刻尽数化为了惊恐、忌惮，甚至……厌恶！
“妖孽……此子定是身负不祥！”一位长老颤声道。
“连镇魂玉都能污染……这，这绝非寻常灵根异变！”
“是魔胎！绝对是魔胎！家主！此子绝不可留！”
“废物之名刚去，竟换来一个……灾星之名吗？”有人低声喃喃，话语却如同尖刀，刺入凌天心中。
凌雄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面无人色的凌啸天，沉声道：“家主，事实俱在！窥天镜崩，镇魂玉损，皆因此子身怀诡异之力！此力至阴至邪，绝非正道！我凌家，容不下这等祸患！”
他不再提“赔罪”与“灵石矿脉”，字字句句，皆是要将凌天置于死地！
凌天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那如同看待怪物般的目光，听着那些冰冷刺骨的“魔胎”、“灾星”、“祸患”之词。刚刚因为突破炼气二层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瞬间被这滔天的寒意彻底浇灭。
他抬起头，看向高坐主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爷爷凌啸天，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讽刺。
天灵根？天才？
转眼之间，跌落尘埃，甚至比那“废物”之名，更加不堪，更加致命！
魔尊的意念在他脑海中幽幽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看到了吗？这便是所谓的正道，所谓的血脉亲情。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力量面前，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毁灭。小子，你现在……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吗？”
凌天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他没有回答魔尊的话，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迎接着那即将到来的、更为残酷的命运裁决。
废物之名已去，灾星之号加身。
这仙路，当真步步荆棘。
第3章 废物之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