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部办公楼内外,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近乎虚假的“节日”氛围。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楼前——“铭记教训,警钟长鸣;安全发展,长山新生”。工人们正忙碌地清扫路面,悬挂彩旗,布置明天周年祭的主会场。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光鲜亮丽,刻意抹去了昨夜西七井口那刺骨寒风中的惊魂。
王磊穿过这片精心营造的热闹,面无表情。怀里那份沉甸甸的卷宗和那本湿冷的笔记本,像两块冰,压在他的胸口,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他径直走向技术科办公室,孙强正焦头烂额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
“王专员!”孙强看到王磊,立刻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压低声音,“按您的意思,报告改好了,突出‘演练’和‘系统高效’,原因模糊成‘预设故障触发’。刚送到郑局长工作组那边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后怕,“不过…郑局长的助手,那个姓李的,就在隔壁盯着我改完,打印,看着我把原始报告…碎掉了。”他指了指墙角碎纸机里塞得满满的纸屑。
“嗯。”王磊只是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孙强电脑屏幕,上面是复杂的监测数据流。“西七那个自燃点的实时数据?”
“对,还在持续监测,温度在缓慢下降,但还没完全熄灭。我们加强了注氮和局部封闭。”孙强连忙汇报,“另外…您让我查的,三年前那个封闭工程,恒远矿建的资质和当时招标文件…有点怪。”
“说。”
“恒远矿建资质没问题,但当时参与投标的几家,报价都差不多,恒远只比最低价高一点点…中标的理由写的是‘技术方案更优’。”孙强调出一份扫描件,“可他们的技术方案…很普通,甚至有点糙。真正技术实力最强、报价最低的那家‘磐石建工’,反而落选了。当时的评标记录…语焉不详。”
王磊的目光在屏幕上那份中标通知书和模糊的评标意见上停留片刻,没说话。官场招标里的弯弯绕,他太熟悉了。技术方案“更优”,往往是最冠冕堂皇也最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还有,”孙强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您要的三年前七月前后,矿上基建科和财务相关的支出流水…我…我权限不够,查不到原始明细账。只有汇总报表。而且,管档案的老张头退休后,他经手的一部分旧凭证…听说后来库房漏水,损毁了一部分…”
损毁?王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毁得真是时候。他怀里那份被覆盖过的图纸,此刻显得更加烫手。
“知道了。”王磊的声音依旧平静,“盯紧西七的数据。另外,给我找一间绝对安静、不被打扰的办公室,我要仔细看看这些图纸和旧文件。”
“绝对安静?”孙强想了想,“档案室旁边有个小库房,放淘汰设备的,平时没人去,钥匙在我这。”
“就那里。”
废弃设备库房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蚀气味。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唯一光源。王磊将图纸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桌子上摊开,强光手电筒和高倍放大镜再次对准了那片被覆盖的区域。他像考古学家剥离文物上的泥土一样,全神贯注,试图从那细微的色差、残留的深蓝墨点和纸张纤维的损伤中,还原被抹去的真相。
时间在寂静和霉味中流逝。王磊的指尖反复描摹着那片区域的边缘,脑海里飞速运转。深蓝色墨水…这不是矿上技术部门的制式用墨。谁会在这个坐标点留下深蓝色的标注?是设计者?监理?还是某个发现问题却无法公开质疑的人?这个被掩盖的坐标点,实际测量的位置,是否就是后来封闭墙体的薄弱处?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他需要找到当年参与这个封闭工程,可能了解内情的人!刘正国…钱伟明…还有恒远矿建当时的现场负责人…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
就在他试图将图纸上的异常区域与后面验收单上签名笔迹进行某种潜意识比对时——
啪!
整个库房,连同外面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断电了!
王磊的动作猛地僵住!黑暗中,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巧合?在周年祭前夕,在他刚刚拿到关键图纸、发现疑点,正试图深挖的时候断电?
他立刻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按亮屏幕。微弱的荧光映亮了他冷峻紧绷的脸。没有信号!信号也被屏蔽了?还是这库房深处本身信号就差?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库房外,似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脚步在门外停住了。
王磊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将身体隐入旁边一堆废弃仪器的阴影里,手指紧紧攥住了那个冰冷的、沉重的金属保温杯。黑暗中,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门口的方向。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轻微,但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射了进来,像探照灯一样在堆满杂物的库房里粗暴地扫视着!
“有人吗?检修电路!”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官腔的男声响起,是郑毅身边那个姓李的助手!
光柱在王磊刚才站立的位置和摊开的图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别处。接着,另一个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手电光晃动着,是矿务局办公室的一个干事。
“李主任,这边线路老化了,跳闸很正常,估计是布置会场用电负荷太大。”干事的声音带着讨好。
“嗯,抓紧排查!郑局长那边还等着开会呢!周年祭前夕,安全无小事,用电安全也是安全!任何隐患都不能放过!”李助手的声音严厉,手电光又扫了一圈,似乎在确认这房间里除了废铜烂铁别无他物。
“是是是!马上处理!”干事连声应道。
两人在门口停留了大约半分钟,手电光柱在库房里来回犁了几遍,最终退了出去。门被重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王磊依旧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办公楼隐约传来的嘈杂声。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束光,几乎擦着他的身体扫过。那“检修电路”的借口,拙劣得可笑,却又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他慢慢走出来,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向桌面。图纸还摊开着,但位置似乎被手电光柱有意无意地拨动过,显得有点凌乱。他立刻拿起图纸仔细检查,尤其是那片关键区域。还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但这突如其来的断电和“检修”,像一盆冰水,浇得他透心凉。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个警告!一个赤裸裸的警告!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并且有能力、有手段,在矿区内用最“正当”的理由,对他进行干扰和威慑!郑毅工作组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更快,也更肆无忌惮!
王磊迅速将图纸卷好,紧紧攥在手里。这里不能待了。他摸黑走出库房,走廊里依旧一片漆黑。他凭借着记忆,走向楼梯间。
刚下到二楼转角,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老王?!”是周铁山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焦急,“你没事吧?我刚听说这边跳闸了!怎么回事?”
王磊在黑暗中看不清周铁山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事,突然断电,吓了一跳。”王磊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
“妈的!”周铁山低声骂了一句,“布置会场接电不规范,超负荷了!技术科那帮饭桶!”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发泄,“郑局长那边催着开会,定明天的最终流程。你…图纸看得怎么样?”他问得很小心。
“有点眉目,还需要时间。”王磊避重就轻。
周铁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判断王磊的话。片刻,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被挤压的疲惫和无奈:“老王…郑局长刚才在会上…又强调了‘大局’。明天的祭奠,省领导要来,媒体镜头对着…西七的事,必须定性为‘演练’,是‘新体系优越性的体现’。这是死命令。我们…没得选。”他顿了顿,语气艰涩,“我知道你心里憋屈…我他妈也一样!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过了明天,我们再…”
“周矿,”王磊打断了他,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我明白。按郑局的意思办。”
周铁山似乎没料到王磊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又叹了口气,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力道很重:“委屈你了,兄弟。先开会吧。过了这关…再说。”
黑暗中,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灯火通明的小会议室。王磊能感觉到周铁山背影透出的沉重和妥协。而他,攥着图纸的手心,一片冰凉。对方已经用断电和警告划下了红线,周铁山也被逼到了墙角。周年祭这台大戏,必须按照郑毅的剧本,光鲜亮丽地唱下去。
但王磊知道,真正的交锋,已经在这片刻意的黑暗和虚假的光明之间,悄然拉开了帷幕。他怀里的图纸和笔记本,沉甸甸的,是他唯一的武器。他必须比对手更快,更隐秘,在对方认为一切尘埃落定、高枕无忧的时候,找到那条被深蓝色墨水标注、又被白色颜料覆盖的致命裂痕。安全的路在雷区之上,而官场的褶皱深处,断电的黑暗,只是第一道险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