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地民风剽悍，养出的百姓个顶个的骁勇，怎么到了官员身上就成一窝蔫鸡了？”童占海瞟了城楼一眼，抱着胳膊撞了撞身边的中年文士吕贤文，如是说道。
吕贤文摇摇头：“人在朝堂，身不由己，能有如此已是难得了。”
一路行来，就吕贤文所闻所见，北地尤其是受灾诸州的官员，还是担得起一句父母官之称。在朝廷赈灾钱粮迟迟不到的情况下，竭尽全力救济安抚灾民，即便不曾破家为民，却也尽职尽责。
卫青锋麾下舰队一分为二，一支载有精锐悍将并二十万担粮草并用油纸包密封的十五万斤精制军粮，随卫青锋先行一步去驰援正与蛮族交锋的北疆边关；另一支则是装载了百万担粮草，由名义上的主使童占海率兵押运护送，沿河道深入北地赈灾。
双方皆持有北定王楚渊辰的手令，前者一路畅行无阻，后者虽明面上没有当地官府横加阻拦，暗地里却多有掣肘之处。
先是溪州与江州二州刺史借以未见江湖召集令为由，强硬地扣住运粮船，要求全面接管赈灾粮食，不允许玉剑山庄之人插手赈灾事宜。再有淀、沄二州，虽态度和缓，却也委婉地表示赈灾需得以官府之名。只受灾最为严重的汷州不曾多话，刺史龚为成称病避而不见，其下属府衙差役却是分毫不曾耽搁地前来协助赈灾。
好在实际操持赈灾事宜之人对此行早有预判。
雪羽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北定王府‘琼琛郡主’的旗号，不提赈灾，只以郡主的名头大肆收购蝗虫，绕了一个大圈给双方铺下台阶，如此方令赈灾事宜真正顺理成章地与各州官府衔接起来。
官府可以拒绝外邦之人干涉楚渊内政，却没有理由拒绝‘北定王府郡主’收购蝗虫。
就算主事之人强硬，也拗不过天灾人祸下的愤涌民情。
北疆民风确如童占海所言，极为剽悍。
需知蝗灾之中的蝗虫凶狠健硕且食量巨大，所见所及的植株无有不食，有穷凶极恶者甚至连血食都一并吞吃入腹。就是这般寻常武修见了都觉心惊的恶虫，北地稍知事的三岁小儿也敢徒手去捉，哪怕被蝗虫咬到或是被腿上锯齿划伤也不肯放手，还知道噙着泪吱哩哇啦地寻大人换吃食。
天灾之下，北地到处贼匪蜂起，攻击起富裕城镇毫不留情，甚至连某些名声不佳的官府都能冲一波。玉剑一行运粮船队也曾多番受到大大小小的攻击劫掠，直到‘郡主娘娘’的名声传开之后方安生下来。如今那推车背筐一批批运送蝗虫勤劳肯干的粗汉，十有里面至少一二个便是曾经蛮横凶狠的贼匪。
北疆百姓的诉求极简单，唯活命尔。
有安生活着的机会，百姓便是良民百姓；倘或断了生机，左不过拼个一身剐，好过守着妻儿老子娘一家饿死。
“哟，活神仙回来啦？”
见雪羽宽衣广袖地踱步而来，一身软罗轻纱，衣袂翩跹乘风欲飞的神仙模样，童占海不由打趣道。
这二三年间处得久了，彼此熟知脾性，童占海根子上就不是个雅客，在雪羽面前自然恢复了原本混不吝的滚刀肉模样。
“既担其名，如何不尽其事？”雪羽轻笑着回道，又向一旁的中年文士欠身一礼：“只是此间事务繁琐，劳吕先生操烦。”
吕贤文含笑还礼：“分内之事，公子客气了。”
“赈灾事宜倒是上了正轨，只是蝗虫可不是无穷无尽的，待得这批虫潮过去，收购蝗虫的名头可就不能用了。”
“此事正要与二位商议。”扮神仙扮得整个人都仙气飘飘的雪羽将二人引到歇息处，分宾主列座后，跪坐在茶桌前，摆开三个白玉浅口酒盏，轻笑道：“在下新开坛一种新酒，二位不如先坐下来尝上一尝？”
美景美色令人心赏目悦，同样的道理，美人当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便是明知对方在摆弄玄虚也让人乐意配合。
童占海朝天翻了个白眼，走过来坐下，身后自然跟着折扇轻摇的吕贤文。
“因此行事发仓促，此酒尚未完全调制好口感，只得以青梅果压味，怠慢二位了。”
雪羽持一柄精致玉刃将手中青梅去皮剥核，只取最好的一部分果肉片作薄片搛入酒盏之中轻压出汁液，含笑为二人斟酒。
透过滤勺沥下的酒液仍有几分浑浊，颜色倒是特别，是挺漂亮的浅淡紫红色。
吕贤文端起酒樽嗅了嗅，便觉酒味只在寻常，见身侧童占海已经一口闷干，不由摇了摇头，也跟着低头浅尝一口。
入喉微辛，略带醇香，回味其中夹杂着一股隐隐的腥燥气息，被青梅果的酸涩中和，唇齿间留下清淡果香。
品质相较于市面上的劣酒略高出一些，却也很难让人张口夸出一句好酒。
其实只观其成色便知这坛酒不是如何精细酿制出来的。
浊酒和清酒都是以粮食为原料，以米为例，清酒需要在制作过程中反复过滤去除米糠和诸多杂质来保持酒体清亮、口感冷冽，工序繁复，酿制不易；而浊酒则工序简单，草草清洗去浮尘便可上蒸架，走的是量大便宜。
“咦？”
吕贤文犹在品鉴，一口闷干的童占海却睁大了虎目：“这是灵酒？！”
酒为百药之长，重要功能之一便是行药势。
这世间灵植不少，但真正能作为灵药为人所用者却是不多，盖因其中诸多成分非人体所能轻易克化。而能用得上的灵药之中，又有七成之多需要以酒为媒。用酒浸药，不仅能将药物的有效成分浸泡出来，使人易于吸收，而且由于酒性善行，能疏通血脉，更能催动药物的效能循环周天。
这般以酒为媒制成的灵药，往往选用的都是上等清酒，滋味极美，便被唤作了灵酒。
此时吕贤文也已察觉到的酒中奇异之处，这酒，竟有催发经脉之功效！
吕贤文整肃面容，向雪羽拱手一礼：“恳请公子赐教。”
雪羽侧身相避，笑言不敢，欠身还礼后自袖间取出一支木盒，打开来推至二人面前。
二人俯身去看，便见木盒中盛放着一截狰狞藤蔓。
长约一尺，径宽半寸，通体呈可怖的乌紫色，遍布倒钩刺，却是北地很是常见一种异植。因被此藤蔓划伤后伤处会迅速形成大片水疱、溃烂，且疼痛难忍，哪怕伤处愈合后仍有余痛持续半年之久，恶疾恶状更胜蛇盘疮，故而被北地百姓唤作蛇割血藤。
圣魔之战后，天地间灵气与魔气交汇融合，化为混沌元气，兼具灵气之生机与魔气之暴虐。曾经因灵气而生的天地灵物，或如灵修般消散于天地，或转而吸纳元气存活。而存活下来者一部分因灵魔相冲而失却灵性，衍化为寻常草木虫兽；一部分侥幸蒙天地恩泽，不因魔气而异化，仍保留有一定的灵性，便是世人追捧的灵植灵兽；最后一部分则是受魔气侵扰，灵性化为暴虐，唯知贪食血肉的异兽异植。
蛇割血藤自然是货真价实的异植。
此物性恶嗜血，喜生寒凉之地，虽是草本，却是多年生，单株便可生产上万粒种子，逐血食，根、茎、叶的生长速度极快，触地即可生根，破坏力极强，除了会对过往之人造成皮肤伤害，还会对其所能攀援触及的植物进行绞杀，包括果木庄稼。北地百姓极恶之，却仍是除之不绝。
吕贤文拿起雪羽放在一边的玉刀将血藤剖开，逐丝逐缕地检视一番，颔首道：“此物虽是异种，却并未异化完全，不曾生出吞食血肉之能，想来也是因此得以保留有一定的灵药特性。”
“吕先生才学渊博，一眼便窥准个中玄机。”
雪羽点头笑道：“在下先前查阅翻看北地历载编年录，此地苦寒，水汽不丰，又有异兽肆虐，幸得历任北定王百般耕耘、苦心经营方得如今境况。若想在此地寻得一二新营生，唯有另辟蹊径自旁处着手，如此多番试验，方寻到了此物。”
一边说着，雪羽一边取过盛放血藤的木盒，自木盒下方抽出一道暗格。童占海与吕贤文二人留神去看，便见其中是一片半透明的米黄色干物。
童占海拿起来捏了捏：“?鱼？”
雪羽点头道：“确是?鱼的一种，名唤彩石镜，东南海域皆常见。此物生有溶骨之能，恰好能够中和克制蛇割血藤的乌毒，并将藤筋之中的药性溶解入酒。”
童占海捏着水母干与吕贤文对视一眼。
莫看雪羽说的简单，蛇割血藤在北域遍地而生，楚渊立国上千载，历任北定王皆非平庸之辈，却无一人能将此物善加利用。这其中固然有北地难识海物的缘故，但能将这一南一北、一热一寒两种寻常可见的异物配合到一起，必然要对两地的物种药性毒性鞭辟入里，其中花费的时间物力心力难以估量。
国有权柄之争，家有长幼之别，玉剑立于江湖，亦非桃源仙境。
雪羽作为少主卫青锋的近身侍奴，这些年在其支持下从微自渐逐步接手了其麾下的诸多外务。权柄资源归拢，原本威行其中的‘老人’或被分化权柄，左右掣肘，或被隔离开来，只能在边缘游离。
此举自然为他引来诸多敌视，这些年也一直流言蜚语不断，言其出身低贱，献媚攀附，手段卑劣，佞幸惑主。
被言语鄙薄羞辱的是侍奴雪羽，剑指却是他背后的主人卫青锋。
玉剑山庄自五十年前海兽袭岛一役以来，一直在休养生息。
庄主惊鸿剑尊修为高绝，剑道造诣深不可测，却是个天生的惫懒性子。她原本并非预定的庄主候选人，只因海兽袭岛之后玉剑必须要有一尊顶级战力放到台前威慑四方，方被众方推举接任玉剑山庄庄主之位。
资源的分配从来都以权柄为导向，庄主位高而不重权势，卫氏一族随之超隐于外，诸多资源便随着权柄分润到玉剑九殿与诸多门下弟子之中。
这数十年间玉剑得以众志成城蓬勃发展便在于此处。
如今的玉剑山庄早已前颓尽去，较之海兽袭岛之前更胜一筹。但与之相应，九殿之势已成，诸殿联合甚至足以压制庄主并卫氏一族。
自少主卫青锋从仙剑秘境中归来，压制十数年的修为势如破竹的突飞猛进，她麾下的势力随之一同崛起，逐步成为玉剑之中绝不容忽视一股力量，连同卫氏一族也重新回到玉剑诸人的眼中。
九殿并其麾下云众未必便想与少主为敌，但权势与资源的纷争必然挟裹着腥风血雨。
主弱则臣强，强主则必然弱臣。
这世间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北疆天灾人祸并发的消息一出，玉剑九殿袖手在侧，其中固然是因楚渊并未签发江湖召集令的缘故，但未尝也不是因着卫青锋这些年强势崛起，诸殿意图将其心力消耗于外，避免内部争锋。
童占海与吕贤文相顾而视，童占海大嘴一咧，吕贤文亦愉悦地捋了捋颌下长须。
雪羽行事风格与其人很是相类，看似翩然洒脱，轻松写意，实则心思缜密，草灰蛇线间伏脉千里。他原就是凭靠少主宠信上位，处处以少主心随意指，此时能拿出血藤灵酒，显然心思放在北地不是一时半日之事。
换言之，卫青锋的心中之剑，指向的从来不在玉剑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