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果酒开启后的第七日,来自楚渊朝廷的赈灾钱粮如雪羽预计般到来。
楚渊立国上千年,广阔的疆域内爆发蝗灾的情况并不罕见,如这一次北疆这般大范围爆发的蝗灾也差不多每隔五到七年便有一次,早已制定形成一套成熟的治蝗规则。
玉剑的赈灾手段是由下而上,给最底层的北疆百姓维续一口生气,而朝廷诏令的到来,才算是北疆真正意义上的赈灾开始。
自郡太守起,州刺史、州县官直至村镇里长,治蝗的责任层层分摊,当地宗族亲自督捕,以工代赈安置流民、钱米易蝗安抚地方,另有受灾严重地区的补偿与免税等诸多手段,仿佛瞬息之间,满目的仓惶就成了井井有条的模样。
北地百姓拿着朝廷分发的安家钱米,欢天喜地地一片片拜倒在地,山呼‘圣皇万岁’。
这原本该是统治者最为期待的结局,只是中间插进来了一场唤作‘郡主娘娘’的节段,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整场剧目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尴尬。
看着面前犹带三分惭色的汷州刺史,吕贤文悠悠摇着折扇,温和笑道:“郡尊之意,吕某已然知晓。吾等原为襄助而来,本也不欲行喧宾夺主之事,必不会令郡尊为难。”
眼前的中年文士形容清隽,气度儒雅,颌下三缕长须更添三分长者气度,一双清净星目尽是了然体谅。
龚为成心中羞惭之意更胜,无奈各有立场,只得拱拱手道:“卫少庄主恩施北疆,吾辈蒙其恩泽却无以为报,日后若有所需,龚某定尽心竭力。”
“日后且不提了,当下倒有件事劳驾郡尊帮忙。”童占海在侧开口道:“收购蝗虫本就是临时起意,朝廷能接手最好。只是咱扛着粮食千里迢迢过来,总不好再千里迢迢抗回去,郡尊您劳烦帮忙给吆喝吆喝,最好能给换成这玩应儿,价钱与蝗虫一般,多多益善。”
龚为成看着童占海拿出来的狰狞藤蔓,一时有几分无措,看向吕贤文:“蛇割血藤?吕先生这——”
“郡尊不必牵忧,此物于我玉剑有用,并不为其他。待得北疆战事灾荒平等,日后说不得便要长期合作。倘或郡尊有所顾虑,无需官府出面,只需大人给玉剑行个方便即可。”
龚为成顿了顿,终是点头应下,摆摆手道:“龚某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朝廷公文在前,只闻蝗虫旱灾,并未提及蛇割血藤只字片语。眼下我北疆百姓刚刚从大灾之中挣得活命,能多得一二来钱的路子是最好不过的事。”
送别汷州刺史,童占海抱着胳膊撞了撞身边的吕贤文:“这小老儿倒是有几分担当。”
吕贤文慢悠悠捻收起折扇:“楚渊朝廷走了一步臭棋啊。”
童占海挑眉:“不是咱们搅臭的?”
“若瓮中酿制的是美酒,外力只会增添其醇香。”
童占海抱着胳膊大点其头:“咱们搅到的是一坑屎。”
吕贤文:“……”
谢谢,有被内涵到。
——
汷州城的门楼下,收购蝗虫的热闹场景在虫潮过去后开始渐渐削减下来,到得朝廷全面接手赈灾事宜便基本停止。靠着几根竹竿茅草简单撘出草棚仍旧立在那里,还是四面透风,还是一口口巨大的铁锅,锅中不断翻腾着水汽。
身量高大粗壮如同悍匪的北疆汉子组成的脚夫帮也是一如既往地来来回回,推着板车,背着箩筐,满面风尘而来,到了草棚先领一碗粥水落肚,歇过气来便把运送的血藤交由玉剑山庄之人称量换得米粮。
经过这么些时日,如今稍有见识些的百姓都已知晓,在北地万家生佛的‘郡主娘娘’便是东南海上玉剑山庄的少庄主,眼下形象无限接近观音菩萨的‘郡主娘娘’本人正在边关襄助北定王爷抵御蛮族。
至于北定王府的‘郡主娘娘’为何成了玉剑山庄的少庄主,大人物的事自然不能随意议论,只民间暗地里的传说已然不下千百个版本。
称量好的狰狞血藤被雇佣来的附近乡民搬走,稍作清洗,投入铁锅里掺入灰白色粉末的沸水之中,稍作片刻便成了软塌塌的模样。拿长柄大笊篱捞起,投入石磨之中磨成乌紫乌紫的藤浆,一锅一锅倒入一人多高的大木桶之中,再掺入三勺玉剑之人提供的黄白色粉末搅匀,晾晒在原本晾晒蝗虫的场地上,晒个二三时辰便搅上一搅,晒个三五日,乌紫乌紫的藤浆慢慢变成血红色的模样,这就算晒好。而后封桶,交由脚夫搬运到‘郡主娘娘’的巨船之上。
有好事者买通玉剑雇佣的乡民,偷偷扣下来些粉末,送到药铺请积年的老郎中品鉴。老郎中多番尝试,又是火烧水泡,又是浸毒浸药,最终得出结论:灰白色粉末为玄明粉,黄白色粉末则是经过多番精妙手段处理后的一种特殊毒物体液。玄明粉削减了毒物的咸寒之毒,保留溶消特性,在日复一日的日晒搅拌与窖藏之中缓慢消解中和蛇割血藤的火灼毒性。
至于消解中和毒性之后的紫红色藤浆,德高望重的老郎中多番检验过后便闭门谢客,任家人如何问询皆缄口不言。
十数封密信自汷州发出,一日千里的快马、日夜疾驰的骑兽,什么振翅如风的鹞鹰、迅疾如电的灵鸽,更有长于奔袭的奇人异士,如八仙过海,各显其神通。
——
济河码头上挨挨挤挤地停驻着上数十艘体型庞大的巨舟,在月光中仿佛一头头沉睡的巨兽。
这是一支原本由三百艘战舰组成庞大运粮船队,随着一批批赈灾粮食卸下,卸空的战舰完成任务转行他处,如今只留下七十二艘,盛载着留守的战力,剩余的粮草,以及不断增加的血藤原浆。
居中的旗舰甲板上,吕贤文踱步而来。
时已近午夜,皓月当空,万物披锦,济河水上水雾浅浅,银星点点,只见清幽,并无半分阴森之感。
吕贤文的视线不曾为月色停留。
他正看着不远处凭栏望月的人。
俊美到昳丽的面容一半隐在夜色之中,月下的侧脸晶莹剔透却无一丝血色,仿佛一尊极品美玉雕就的神像,清冷孤寂,淡漠无情。
吕贤文呼吸不由一滞。
“嗯~先生也来欣赏这明辉月色吗?”
雪羽觉察到动静转过头来,面上是熟悉的轻笑。
唇角微弯,眉目舒展,笔墨纤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着拉出优雅的弧度,玉鸣般的清朗声音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温柔笑意。
任吕贤文再如何努力逡巡,都寻不出一丝异样的痕迹。
冰雪消融也该留下一丝水渍,方才的仿若神只一般的月下玉人却仿佛只是吕贤文的错觉,似乎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
“吕某观的是月下之人。”吕贤文看着他道。
“在下尝闻,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
雪羽眨眨眼:“月下观美人?”
吕贤文:“……”一时竟无言以对。
雪羽轻笑:“看来在先生眼中,在下算不得美人了~”
“若以容色为度,仅吕某平生所见,尚无出公子之右者。”吕贤文看他:“但若只是论以形貌,未免太过看低公子了。”
雪羽失笑:“先生盛赞,倒令在下惭颜不敢当。”
吕贤文摇了摇头,转而道:“近日里汷州出现了多路人马,各地也出现了收购蛇割血藤的势力。”
雪羽点了点头:“如此,咱们也该离开了。”
赈灾一行到此已经可以算是临近落幕,玉剑与北定王揽足了名声,又将赤血灵酒的消息在最适宜的关口放出,接下来只要押运剩余的粮草与满舱的原浆与少主会合,这一盘棋局便尽数送入少主卫青锋手中。
月色下天高水阔,出口的话语似乎也能随风散入夜,不留痕迹。
吕贤文看着波光粼粼的无边长河水。
他避开童占海寻了这个时间来见雪羽,话到嘴边,最终只问出一句:“在公子心中,少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自然是,雪羽的主人。”
四目相对,雪羽忽而笑问道:“在吕先生眼中,主人又是一名什么样的人呢?”
对于这个问题,吕贤文胸中有无数的回答。
他与童占海原是海上一支不大不小的船帮,在各大势力倾轧之中艰难讨生活。因偶遇卫青锋剿匪,时机恰当立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得以入得卫青锋眼中,投身其麾下,从而发展壮大至今。
二人追随卫青锋已有十数年,几乎可以算得上玉剑之外卫青锋最初的班底之一,对她自然所知甚深。
吕贤文如实说出了在他眼中最为中肯的形容词:“王者。”
夫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这是对卫青锋秉性特征最恰当的注脚。
这一次的北疆之行曝露出了很多东西。
庞大的船队,强悍的兵将,不过半月便集齐百万担粮草,有条不紊的排棋布阵逐步推进,伏脉千里的赤血酒方。
而这些,仅仅只是吕贤文能看得到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卫青锋已经掌控了几可倾覆一国的权能,翻掌可为云,覆手可为雨。
雄心与权能从来都是相辅相成。
少主卫青锋有王者之心,亦有王者之能。这是童占海与吕贤文等人心甘情愿追随的原因。
此乃英主,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稳步前行,必然能在这世间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眼前这个姿容殊绝的美男子,却令这个过程加速到了令吕贤文为之心惊的程度。
雪羽头脑太过聪明。
他的聪明并非单单体现在过目不忘、反应敏捷,而是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准确切中最本质的核心。
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
这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这种能力令他几乎任何事物都能快速上手,在极短的时间里窥破乃至掌握其中关窍。而这关窍,往往是旁人需要浸淫其中十余年乃至数十年方能悟出的东西。
来的轻易,便不会珍惜。
旁人的视若珍宝、约定俗成,被他轻而易举打破,提取所需,献与其主。
他的出现,补齐了少主卫青锋心机谋算的短板,但此人并不具备与其能力等同水准的德行。他出身卑贱,被少主卫青锋简拔于泥淖,是独属于少主卫青锋的最忠诚的一条狗,不分善恶,不辨对错,只想其主之所想,行其主之所行。
雪羽轻笑:“王者,令人心折的词汇~王者之下,有贤臣相佐,自然也有佞臣相欢,不是吗?”
吕贤文默然。
与聪明人谈话也有不好。
你未开口,他已明了。无从开口,亦无可劝告。
佐正上行是贤者的责任;而佞者,唯侍奉主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