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林枫的身影出现在市教育局门口,晨曦将他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文件,封面是几个朴素而有力的黑体字——《“呼吸之间”项目阶段成果验收邀请函》。
这份文件昨夜才从打印机里带着温热吐出,现在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教育局的接待大厅光洁如镜,倒映着来往办事人员模糊而匆忙的身影。
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在看到邀请函封面的一瞬间,那微笑明显僵硬了零点五秒。
她接过文件,指尖却只是轻轻搭着封面,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先生,这个……我们单位的收文流程有规定,不接受未经预约的非行政类函件。”她的声音礼貌,但疏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墙。
林枫没有争辩,也没有提高音量。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然后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U盘,轻轻放在台面上,推了过去。
“没关系,我不为难你。那边有公共查询机,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插上去吗?三十秒,就三十秒。”
工作人员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迟疑。
在大厅里播放私人视频,这绝对不符合规定。
但林枫的目光太过坦然,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恳切。
鬼使神差地,她捏起了那个U盘,走向角落的查询一体机。
视频没有片头,没有配乐,只有昏暗的烛光和粗糙的杂音。
画面晃动着,映出十几张稚嫩的脸庞,他们挤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里,窗外是云南山区特有的深沉黑暗。
停电了,唯一的亮光来自桌上几支摇曳的蜡烛。
孩子们围着烛光,人手一册破旧的课本,正用他们清澈却带着浓重方言的童音,齐声朗读着。
“……天亮了,我们又能看到远处的雪山了。”
朗读声戛然而止。
一个瘦小的男孩抬起头,对着拍摄的镜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问道:“老师,我们还能听见你吗?”
画面在这一句问话中定格,然后黑屏。
整个大厅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几个路过的人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屏幕。
前台工作人员的眼圈微微泛红,她拔下U盘,快步走回台前,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
林枫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小小的空间:“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请你们看看,什么叫‘未备案的教育’。那些声音,你们也应该听见。”
工作人员默默地接过他重新递来的邀请函,连同那个U盘一起,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我……会转交。”
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康复中心门口。
张野和周医生正将一块巨大的展板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们没有拉横幅,也没有用高音喇叭,一切都安静得近乎肃穆。
展板被一条竖线清晰地分为左右两区。
左侧,是三十八张密密麻麻的曲线图,每一张代表着一个孩子过去两年内的康复记录,那些曲折向上的线条,是生命最顽强的证明。
右侧,是几十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家长们用不同笔迹手写的日记摘录:“今天,他第一次叫了‘妈妈’。”“医生说,他能自己走十米了,我哭了一整晚。”“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的孩子。”
他们每天清晨准时将展板摆出,傍晚再默默收回。
第一天,引来的是好奇的目光。
第二天,是低声的议论。
到了第三天清晨,张野在展板的底座下发现了一张被仔细叠好的纸条。
字迹娟秀而急切:“我是一名护士,我妹妹是脑瘫患儿,已经十五岁了,很多机构都说太晚了。你们……你们能不能收她?”
张野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到了千钧的重量。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场拨通了陈默的电话,声音果决而有力:“陈默,把‘呼吸之间’的报名通道,立刻开放给全国家属——这次不筛资质,只看需求。”
而在他们的线上阵地,赵子轩正对着电脑屏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后台数据显示,尽管没有一个政府部门公开回应他们的邀请函,但来自市教育局、民政局、残联等单位的内网Ip,却像潜行的鲨鱼,频繁地在他们的“故事地图”网站上游弋。
他手指翻飞,一篇名为《沉默官员观察报告》的文章迅速成型。
他用一种近乎戏谑的笔调,列出了“最常访问Ip所属单位top 5”“停留时间最长页面——云南山区教学点实录”“反复查看次数最多的案例——小兰的信”,甚至给每个单位都配上了一个低头偷看的卡通漫画头像。
“原来你们也在偷偷看啊。”文章的开头写道。
然而,在文章的末尾,所有的戏谑都消失了,只剩下郑重其事的质问:“看见了,就别装没看见。每一个点击,都是一次听见;每一次停留,都应该是一份责任。”
公众号推送不到一小时,阅读量便突破了十万。
当晚,一条匿名的留言出现在评论区,Ip地址被技术性隐藏:“我们想支持,但流程复杂,责任重大,怕担责。”
赵子轩看到后,只回复了八个字:“那就让我们,一起扛。”
网络的另一端,陈默也在执行着他的计划。
他监测到了那些政府内网Ip的频繁访问,但他比赵子轩更有耐心,也更具攻击性。
他知道,沉默的窥探,源于犹豫和观望。
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观望。
他为信号站后台设计了一个全新的功能——“验收倒计时”。
系统被设定为:从邀请函送达开始计时,每过二十四小时,若未收到来自名单上任一部门的确认回执,系统将自动向所有联署者和核心关注用户,推送一封“人民提醒函”。
函件的内容,是信号站平台收到的,最新的一条来自孩子的求助信息。
并附上一句冰冷而灼热的附言:“他们还没来验收,但我们还在等。”
倒计时第一天,系统推送的是甘肃一位盲童的消息,他希望能摸一摸钢琴的琴键。
第二天,是贵州山区一位留守儿童的生日愿望,她不想要礼物,只希望远方的父母能收到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很好。
第三天,系统选中了一封来自小兰的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针一样扎心:“哥哥姐姐们,你们还在吗?我想知道,外面的人,还记得我们吗?”
这封信像一颗炸弹,在所有关注者的心中引爆。
舆论的压力,开始从无形变得有形,像潮水一样,拍向那些紧闭的大门。
第七天清晨,林枫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是林枫先生吗?我是市残联办公室的小李……”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科长看到了你们的材料,还有……网上的情况。他说,如果你们……真的敢带队去云南实地教学,我们可以考虑,派员‘观摩’。”
“观摩”这个词,充满了官方的谨慎与试探。
林枫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没有立刻答应。
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请问,你们是准备去看我们的教室,还是去看那些孩子?”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寂静,久到林枫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去掉了所有客套和防备,只剩下两个字。
“……都看。”
挂断电话,林枫立刻召集了线上视频会议。
屏幕上,张野、赵子轩、陈默的脸依次亮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们终于肯迈出半步了。”林枫的声音沉稳依旧,但眼神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推着他们,走完全程。”
他的话音刚落,陈默的电脑界面上,信号站后台突然弹出一个红色的新提示。
“浙江湖州,新求助:聋哑儿童合唱团希望得到专业指导。”
几乎在提示弹出的三秒钟后,地图上另一个点亮起,迅速与之连接。
“上海某艺术培训机构,点击‘响应’。”
视频会议结束,庆祝的余温还未散去。
林枫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上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被无数个闪烁的光点覆盖,每一个点都是一声呼唤。
他刚刚向伙伴们许下了一个承诺,一个推着体制走完全程的承诺。
胜利的喜悦之后,一种更为沉重的现实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他们所在城市的光点,和遥远的云南教学点的光点,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过,那条虚拟的直线,在现实世界里,是两千多公里的山水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