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的拖鞋“啪嗒”砸在地板上,他光着脚踩过凉丝丝的地砖,弯腰捡起刚打印好的纸张。
油墨味混着晨光钻进鼻腔,标题“键盘侠审判日·匿名分享会”在指腹下还带着点潮湿,像片刚从晨露里捞起的叶子。
“老陈!你昨儿半夜又鼓捣打印机?”他扯着嗓子喊,后颈的头发翘成小刺猬。
上铺的赵子轩“吱呀”翻了个身,篮球袜从床沿垂下来,晃悠到张野脑门上:“吵什么吵,老子昨晚帮隔壁寝修空调到两点……”话音突然顿住,他支起上半身,顺着张野的手看到纸张,“我靠这标题够猛的,谁想的?”
陈默从电脑椅上转过半张脸,镜片反着蓝光:“林哥说的。”他指尖还在键盘上敲个不停,屏幕里滚动着代码,“匿名系统昨晚十点上线,我设了三重加密,现在后台已经跳了三百多个注册提示。”
林枫正蹲在桌角整理活动流程表,听见动静抬头。
晨光穿过纱窗在他眼下投出青影,这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的痕迹:“别光顾着看纸,下楼看看公告栏。”
张野套上外套冲出去,三分钟后喘着气跑回来,t恤下摆沾了片梧桐叶:“楼下、二教、食堂后墙全贴上了!我看见外语系的王胖子在那念标题,念到‘不敢回家的孩子’那句,他脖子都红了。”
赵子轩“腾”地坐直,抓过海报仔细看:“没留寝室号,没写负责人,就这句问句……林哥,你这是要钓鱼?”
“钓的不是鱼。”林枫把流程表按平,笔尖在“情绪拼图系统”那栏画了个圈,“是让所有举过键盘的人,先摸摸自己心跳。”他想起昨夜陈默给他看的测试投稿——有个Id“匿名233”备注说“我转发过你们的鬼畜视频……对不起”,光标在“对不起”三个字上跳了又跳,像颗在玻璃上打滚的眼泪。
上午十点,食堂三楼的公告栏前围了堆人。
扎高马尾的女生把海报拍进手机,屏幕亮光照着她咬得发白的下唇;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喉结动了动,掏出笔在旁边的留言本上写:“我骂过食堂阿姨打菜手抖,可她女儿住院那天,我看见她躲在后厨抹眼泪。”
心理社活动室的门在午后被敲得咚咚响。
苏晚晴抱着一摞引导语稿本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细汗:“陈默的系统卡了,现在有五百人同时挤进来填报名表。”她递过一张纸,字迹娟秀却带着力道,“我改了第三版引导语,你看看——‘这不是忏悔,是重建。你可以不说“我错了”,但请说“我听见了”’。”
林枫接过纸的瞬间,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手背。
他想起昨夜在图书馆讨论时,苏晚晴翻着那些网暴语录,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他们不知道,每句话都是刀。”此刻他看着纸上的字,喉咙突然发紧——测试页面上那条“穿短裤就是想勾引?”还在跳,旁边配着个女生的投稿:“那天我被骂到不敢出宿舍,可我只是想穿妈妈新买的蓝裙子。”
活动当天下午,心理社活动室的门刚开条缝,人潮就涌了进来。
后排的人挤得椅子吱呀响,有人干脆坐在窗台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晃动的森林。
林枫站在幕布后,能听见此起彼伏的低语:“你说那个小兰真的会来?”“听说辅导员也要上台?”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备用麦克风,触感硬邦邦的,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
陈默抱着笔记本电脑猫在角落,额头渗着汗:“直播信号稳定,现在有五百一十二人在线。”赵子轩拍了拍他后背:“稳着点,你可是技术总控。”张野则盯着门口,忽然捅了捅林枫:“看,徐曼来了。”
穿米色西装的女生缩在最后一排角落,膝盖上摊着本“舆情管控手册”,封皮边缘被她抠得起了毛。
林枫的目光刚扫过去,她就猛地低下头,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叮——”
幕布拉开的瞬间,活动室的灯全灭了。
合成音频从音响里炸出来,三百条网暴语录混在一起:“丑八怪”“废物”“你怎么不去死”……语速越来越快,音量越来越高,像无数把碎玻璃砸在人耳膜上。
有女生捂住耳朵,有男生攥紧了拳头,连窗台上的人都滑下来蹲在地上。
音频戛然而止时,全场寂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
屏幕亮起,小兰站在球场边的画面跳出来。
她穿着篮球服,发梢还滴着汗,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平静:“他们说我肌肉大是‘男人婆’,编我陪酒截图。我删了所有训练视频,整整一年不敢摸球。”她抬头,镜头里映出她发亮的眼睛,“可我现在回来了。因为有人留言说:‘你跳起来盖帽的样子,真像光。’”
掌声像春雷般炸响。
坐在前排的女生哭出了声,旁边的人递过纸巾,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阿福抱着吉他上台时,琴箱上还沾着颜料——他是美术系的,总被骂“画得什么鬼”。
此刻他指尖轻拨琴弦,歌声沙哑却清亮:“他们说我唱歌像疯子,可那天我只是在桥下唱给去世的妈妈听……”
林枫看见辅导员老刘的背挺得笔直。
这个总板着脸查晚归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攥着话筒站在台上,喉结上下滚动:“我也转发过404的黑料,觉得‘红了就得挨骂’。但现在我想说……”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哽咽,“对不起。”
掌声再次淹没全场。
徐曼的“舆情管控手册”“啪嗒”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指尖碰到了前排女生掉的纸巾。
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我骂过室友矫情,可她那时刚失去爸爸。”
林枫走上台时,手心全是汗。
他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陈默给他看的后台数据——三百条投稿里,有二百八十九条提到“我当时没多想”。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不找凶手,我们找伤痕。因为每一道伤,都曾有人假装看不见。”
他宣布成立“青州反网暴联盟”时,徐曼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西装皱巴巴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我能……申请做个倾听志愿者吗?”
林枫没说话,只是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报名表。
纸页在两人之间轻轻展开,徐曼的指尖碰到表格边缘时,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她高领衫的领口上——那里有道很浅的疤,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白。
散场时,赵子轩拍着林枫肩膀笑:“林哥,你这活动能上校园头条了。”张野举着手机晃:“你看,小雨的直播预告都挂出来了,标题是‘键盘侠审判日’观后感……”
林枫的笑容突然顿住。
他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穿白裙子的背影,小雨的直播简介写着:“有些话,我终于敢说了。”夜风掀起她的发梢,露出耳后一块淡粉色的疤——和徐曼领口的那道,像两片对称的月牙。